01.
烛影在画屏上跳了三跳,点燃了上头浓墨重彩的早春茉莉图,在最中间那朵花瓣上拨亮了火星。白岩瑠姫半倚在画屏前的卧榻,死咬着手中那支满雕芍药的枣红色细长杆烟枪不放,半天从后槽牙挤出一句:“你再说一遍,景瑚今晚去哪里睡了?”
十二岁的新造正眼不敢对上发怒的花魁,冰凉一双手塞进小袖中,紧捏住袖口的布料:“对面……杜若屋,祥生太夫那里。”
话音未落便听见烟枪断裂的声音,灰末混杂着烟叶簌簌掉了满地,折成两节的木杆子从三级台阶上滚落,花魁脚边的黑色贵宾狗发出一声怪叫,窜到画屏后面去。人前长袖善舞的菖蒲屋花魁瑠姫太夫如此暴戾的一面,想必那些一掷千金的恩客们也是断然摸索不透。新造急忙寻来笤帚,一点一点清理明白地毯上的杂物。
说得可是大平祥生,就是对家那位刚行过成人礼的新晋花魁?瑠姫听几个秃闲来聊天,话说这祥生太夫前些日子突然出现在吉原这块烟花之地的,一来便夺了杜若屋学艺十几年的游女们的光彩,一跃跻身到花魁的位置,来头恐怕不小,是个家道中落的少爷也未尝没有可能。
也难怪瑠姫如此激动。佐藤景瑚昨夜事后才在他枕边耳语,高潮的余韵混在低沉的气声中,让每个字都沾了蜜糖,他说半年后继承家业定要将瑠姫赎出这只笼子。瑠姫掰起手指头算了算,半年后也该离开这地方了,他对自己心里有数得很,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花魁这把椅子坐久了难免屁股蛋子痛,适时抽身才是见好就收的良策。
佐藤出身富贵商贾之家,黑船来航导致的经济动荡倒是没冲击到他家的生意,照样做得如日中天。他出手阔绰,三天两头往瑠姫床上送些珠宝首饰丝绸织锦,博得美人露着白牙的笑。不过到底是儿子辈的,日常零花虽不少但还得经过老爷子批准,一天不彻底接手买卖,一天得不到财政大权,赎出瑠姫少说要十二分之一个江户城,他戒掉大手大脚的毛病也攒不下这些个钱。
没成想那天到来之前,他竟然去了别人的房里。
瑠姫拢了拢胸口的一层浴衣,手绕到颈后拉开领子,展现出一大块状如凝脂的肌肤。他不似女妓那般有成团的云鬓,刘海乖巧地贴在额头上,修剪勤快的发尾半点没遮着漂亮的颈子,佐藤送的翡翠簪子和鎏金花瑶也只有把玩的作用,他是心思玲珑的人,在其他方面下足了功夫,挑了一对最昂贵的长款流苏玛瑙耳坠戴好,将素净的齐耳短发梳理得一尘不染,还搽了香膏。他踩上平跟木屐,扶着卧榻的把手摇摇晃晃站起身说:“我去会会那位祥生太夫。”
新造小声嘀咕:“您不是怕生么?总要有人引荐不是……”
“我怕生,更怕在乱世中丢了未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京阪少年郎,艳丽胜牡丹,优美似春樱,风姿拟白梅。
恐怕整首诗都会借大平祥生为意象流传千古。瑠姫推开杜若屋的门径直走进祥生房间里的时候,对祥生的初步印象是如此的。
那人身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和服,枫叶流水纹绣在肩头,金鱼花样的头部隐于腰间,尾巴浮在又宽又长的下摆上,每走一步都似金鱼扭动,桑染的缎子一路垂到地面,盖住一双赤裸的玉足。胸口以下的系带打出夸张的结,被转到了身后。
“您是……?”祥生挡在佐藤前面,问。
恩客有从西边来的人,软糯的京都腔瑠姫能听出一二,人言京都好风物,琵琶湖养出的美人也不寻常,化的是时下流行的艳妆,五官却透出一股别有风情的清丽与骄矜。他盯着祥生的下颌角看,无视了一脸惊恐的佐藤,答:“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游廓中还有人不认得菖蒲屋的瑠姫?”
“失敬。我是来自京都祗园的大平祥生,叫我祥生就好,请多关照。顺便一提,您撒娇的样子真可爱。”
瑠姫听到祗园二字自觉煞了些威风。江户人唯京都人的风雅马首是瞻,吉原自然稍逊色于文明更久的祗园,若说吉原是新熟的果,那祗园便是陈酿的酒。三百年的果也比不上四百年的酒。一见面就被调侃,心里记下一笔账,可在生人面前没了平日伶牙俐齿的胆量,只能把气吞进肚子。
“您手抖是因为紧张吧,我也是怕生的人。但妈妈说,从事这行的就要自来熟,”祥生扭头看佐藤,像是邀功,“我做得还行吧?”
“佐藤景瑚,不想解释一下吗?”瑠姫手抖得更厉害,他自己知道原因,紧张三成,气愤七成。
“瑠姫,”佐藤抬眼看他,“你未免有点不讲道理,我又不是你丈夫,留宿的自由你也要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瑠姫理亏,眼圈通红,背过身去打算离开。佐藤从背后抱住他,凑近他耳边说:“听闻祥生舞技超群,我是来讨教的。别生气了,前日吵着要的那条什么西洋风哥特项链,我明天买给你。”
“你讨厌。”
祥生在一旁笑:“瑠姫くん,可以这么叫吗?我想你是误会了,哪有第一次就和客人上床的道理,这个规矩都忘了吗?还是说你们江户人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
“你也讨厌!”
半夜私自出门少不了管事的一顿教育,瑠姫正跪在拉门前伸着懒腰听着数落,广袖顺着手臂滑下来,露出一截纤细的藕段。对面杜若屋的老板娘本想追究,被祥生拦了下来,说是初来江户,在这花街多交一个朋友也算少了一份孤单,何必立一堵墙?不过他是没有这般能言善辩的,组织了半天话语才让妈妈听懂了大概。他好像天生不太会和女子交流顺畅。
既然是被擅自定义的朋友,就不能少了朋友之间的礼数。祥生泡了一壶家乡带来的玉露,莲步蹒跚地给瑠姫送去。
白日无事,瑠姫提着新换上的烟枪,吸了一下还未吐出,觉得烟草的味道腻了,闻到玉露沁人心脾的茶香,探出头去,见到祥生素面朝天,穿了一件灰鼠色竖条纹的浴衣,比昨日质朴不少,对这位京都美人也有了些许的改观。
养在身边多年的贵宾狗见了祥生不叫,这便令祥生获得了瑠姫的信任。
“寻常人家的茶罢了,”祥生给瑠姫斟了一杯,“瑠姫くん不嫌弃就好。”
可以品出玉露茶是今春新摘的叶子,入口清甜微苦,若有似无的苔藓和海藻的味道,鲜麻了舌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瑠姫端来忘记哪个恩客送来的绀野亭和菓子,说:“简陋了些,这里也没有什么其他吃食了。”
“瑠姫くん太客气了,我开动啦。”祥生拾起一块红豆羊羹,囫囵吞进肚,饮了一大口茶顺下,只听得咕嘟一声,随即又打了一个响嗝。他放好杯子瞥到瑠姫捂着嘴巴笑,“怎么了?”
“祥生太夫,虽然有点失礼,我想不明白,您是如何成为花魁的?”瑠姫也拾起一块红豆羊羹,抿了一小口,细细咀嚼数十下,“恕我直言,吃东西要细嚼慢咽这一点,别说是我们这一行的,京都的町人也会如此吧。”
“这……”祥生膝盖挪着小碎步凑近瑠姫,葇荑般白皙的手抓住他的袖子,扬起一早就吸引瑠姫的下颌角,丰润的嘴唇擦过他的耳垂,小声说,“当做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不好?其实我是对面老板娘、也就是我家妈妈的远房外甥。我生母欠下她好多钱,个把月前把我送来抵债,妈妈可怜我,让我通过裙带关系坐到了这个位置。主推哪个,还不是老板娘一句话的事儿么。”
面前人身上温暖又柔软的雪松铃兰香气向自己奔涌而来,瑠姫被蛊了心智,点点头。
“别看我这个样子,且有不少金主愿意指名我。”
“仅凭会跳舞,也诱惑了不少人吧,比如那家伙。”瑠姫向后坐了坐。
“景瑚殿下吗?他对我一点那方面的想法都没有。”
“喂,为什么还要做出失落的表情啊!”
“难道还要很开心地说出身子不被男人青睐这种话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也是喔,哈哈!”
姑且熟络之后,祥生领教到了瑠姫谈笑风生的功力,若碰上个没耐心的倾听者,是完全招架不住的。
吉原的晚春风景极其热闹,小桥流水载着痴男怨女你追我赶,流浪的野猫抛下藤球从衣纹坂撒欢儿到不知谁的屋中去。矮小乔木的花朵依次盛开又衰败,将吉原变着法儿地染成浅朱砂浓胭脂和乱七八糟的红,随风作别萼片的花瓣一批一批入土,像极了北面净闲寺的隐喻。吉原入口处的见返柳绿意渐深,像手掌拨开孔雀羽毛,嫩绿向翠绿一层一层渐变。平日里瑠姫和祥生都是望不到见返柳的,只能从恩客的描述中得知,何时青,何时黄,何时拂过纸伞的尖和雨滴的脚,何时又只剩柳条兀自飘荡。
瑠姫说起见返柳,愣是打开的话匣子。每一年都有无数的妓子逃走,也有无数的妓子还没跑到那几棵柳树就被抓了回去,被打成什么样子的都有,脸还是好端端的一张脸,胸前背后却留下了几道疤痕,余生只能吹了灯伺候客人,有些身体弱撑不住的,便被裹张草席绑条麻绳扔到净闲寺的后院。瑠姫来到吉原的时候刚满十七岁,黑黑瘦瘦的,和现在一般高,在整年都不散去的大雾里看到过那几棵柳树,摆着扭捏的造型,慵懒地垂下几根将断不断的枝。似乎连柳树自己也想逃走。
玉露茶壶眼看要见底,瑠姫给祥生续上一杯,仍止不住口若悬河。新选组和倒幕派的白刃战又升了一级,都打到见返柳那边了。你说这吉原本不该沾染政事纷扰,可偏让吉原里的人跟着操心。
说到这里,瑠姫喝尽了自己杯中的玉露,琉璃杯子在轩窗筛过细碎阳光中反射出颗粒状的杂色,他狭长的眉眼眯成一条缝,将贵宾狗抱于膝上,手指作梳子抚摸它碳黑的卷毛,问祥生:“你说那些个浪人图些什么,改朝换代,哪有说得简单?”
祥生不语,又捏起一块草莓大福。
“吉原的繁荣少不了将军和他座下大名们的照拂,他们倒了,战争就来了。”
祥生嘴巴塞得满满的,哼唧两声,表示认同。
“这战争一来,我们生存的地方,就是付之一炬的下场。”瑠姫放下贵宾狗,把它赶去门栏外头晒太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虽然我刚来吉原不久,”祥生的门牙上还沾着糯米,“但是我明白,少议论政事为好。我们的命就和浮萍一样,说不准漂到哪里就断了根。”
祥生做了一个拉扯的动作,手指上的大福滑石粉末四散飞去,吓得瑠姫身形一颤。
很快,祥生恢复了温暖与柔软,歪起脑袋眨着眼问:“景瑚殿下床上功夫如何?”
瑠姫被生硬的话题转移逗笑了,一瞬间的惊骇被抛之脑后。
瑠姫和佐藤见第三次面的时候,名正言顺地上了床。彼时房上冰锥还未融化,桥下水渠也没解冻,贵宾狗在换毛。一派肃杀景象中佐藤的体温像初夏的干草垛、棉花田和燕子新盖起来的窝,夹携着日光的香气搔得人鼻子发痒。
瑠姫将山吹色的织银华服褪下肩头,硬质的领缘勾勒出圆润的肩线,回眸望着宽衣解带的佐藤,一半面容藏在红烛暖灯映照的背光面,睫毛拖下很长一道阴影。想着这又是一份有今天没明天的交欢,他有些焦虑,摸到那支满雕芍药的枣红色细长杆烟枪,火石磕了几次都不能打出半点光。他伸长光滑的小腿碰了碰佐藤:“给我点上。”
佐藤脱掉最后一件长衫,他比那些中年肥胖的大名和胡子拉碴的武士们英俊了百倍,瑠姫第一次见他隔着几个登徒子,端详着他的侧面,便已经开始幻想他在床上的样子,片刻后急忙回房换了干净的亵裤。他裸着筋肉分明的上体欺身压住瑠姫,轻轻夺过瑠姫手中的烟枪,又轻轻放在枕头旁,道:“烟嘴是比我的嘴好吸么?”
瑠姫被他捧着后脑湿吻,同时圈稳了他的背,一边与他交换唾液,一边借力像雌蛇蜕皮似的从繁复的衣物中钻出来,皮肤在情欲的煽动下漾出半透明的光泽。他吐着两寸长的信子,勾住佐藤的唇齿,注入甜蜜又粘稠的毒液。佐藤甘愿被毒死,被蛇身扼断喉咙,被蛇尾敲碎脑壳,至少在此刻都是乐意之至的。遂加深了这个吻,作势要把瑠姫揉进胃里,吻得瑠姫喘息连连,泛起绯红色的胸脯一起一伏,腹腔一紧一放,保护心脏的肋骨仿佛要碎掉——又像是雌蛇产卵。
“有人说过你像蛇吗?”佐藤拇指摩挲他的唇边痣,抹匀溢出的津液,捏着他的下巴问。
“他们总夸我比猫漂亮,我觉得自己是狗,你却说我像蛇,有意思。”瑠姫舔舔嘴唇,直勾勾瞧着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佐藤想到洋文寓言故事书上读过的农夫与蛇:“我把你捂热乎了就娶回家。”
“你不如把我娶回家再捂热乎,泡壮阳酒也好,煮下奶粥也好,到时任你处置。”瑠姫双腿勾住他的腰两侧,一手拉上了床帏,仰起脸啄他的锁骨和乳尖,抬起穴口蹭他的阳具邀宠。
佐藤想要怜香惜玉将前戏做足,奈何瑠姫比他欢好过的妓子都要心急火燎,以至于握住自己的阳具直接往穴里塞去,他一挺身,连根没入了温热湿滑的甬道,瑠姫发出满足的喟叹,双腿缠住他的腰身,弓起躯体迎合他直捣花心。
瑠姫第一次知晓做爱与性交的不同,他睁着眼睛仔细欣赏佐藤皱起眉毛的脸,不像过去那般闭着眼睛只想让折磨结束。他想自己是嗜欲的,想要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被爱意塞满,以此驱逐哪怕以一个分子大小的寂寞,他唤出声:“景瑚,好涨,再深一点,插死我也没关系。”
佐藤捞起瑠姫的胯,把人死钉在自己的阳具上,目光如炬,问他:“要不要跟我?”
“不是玩笑话?”
“不是。”佐藤埋下头贴着瑠姫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瑠姫的脸颊。
门缝透风,轻纱质感的门帘被吹起来,飒飒作响,干燥的寒意让人清醒,瑠姫说:“还要看你明媒正娶的夫人的脸色吗?”
“瑠姫不喜欢佐藤夫人这个称呼吗?”
佐藤平时言行不怎经过大脑,狐朋狗友们也常笑他痴傻,情话却说得明白又坦然。不过瑠姫听多了床笫之间的山盟海誓,一开始着实没有当真,又将腿张开大一点,后穴绞紧了青筋直跳的孽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佐藤吹灭了灯里的蜡烛,在暗夜中行凶的胆子更大了,他咬住瑠姫单薄的肩膀扬言要做个记号,免得一觉醒来不认得他,瑠姫被操得泪水流了满面,濡湿鬓角又淌进耳朵,五感混杂作一团,手肘敲他的后背,嗓子眼里低声呜咽着,埋怨这样怎么接下一个客人,谁看了其他男人的牙印不觉得煞风景啊,景瑚将他镶进怀里,说我就是你下一个客人,我永远都是你下一个客人。
佐藤又顺势多咬了瑠姫几口,连大腿内侧和阴囊底部也是,净捡着私密的地方。痛觉夹杂快感,瑠姫生生被推到高潮,抽泣着射了些稀汤寡水,佐藤手指揩了一滴又涂到瑠姫的唇边痣上,瑠姫骂他奇怪癖好太多,他亲亲瑠姫:“也只有待你这样。”
瑠姫待他也有特例,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瑠姫从不允许恩客们内射,砸再多钱财也无济于事,时间一久便成了吉原人尽皆知的事情,这是菖蒲屋花魁的高贵之处。他偏每次叫佐藤一滴不剩射进来,他说想要全部的,完整的,圆满的爱,但是爱哪有那么轻易得到,妓子的贪心是死忌,对爱的渴求更是荒诞,是作茧自缚是飞蛾扑火。那便用精水代替就好。
这天祥生前脚走,佐藤后脚来,揣了一个盒子,打开正是瑠姫想要的那条西洋风哥特项链。瑠姫端在手里一时感到沉重,犹豫着没有锁进首饰匣,佐藤拿来给他戴上,和传统千鸟格纹的和服确实有些不搭调。
瑠姫摘下去小心收进盒子里,然后解开自己的系带,佐藤抓住他动作的手:“今晚不做了,瑠姫,我来向你告别。”
瑠姫一僵,瞪大眼睛看他。
“我去长州藩探亲,不到半月就会回来。”
“你吓死我!”
“不许和别的男人上床,听到没有。”
“你是要断我财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银钱已经交由老板娘,够菖蒲屋三个月的开销了。不够?”
“够是够……但是无功不受禄。”瑠姫去解他的裤带。
佐藤将人揽在怀中,瑠姫动弹不得,佐藤摸摸他的头发:“说过今晚不做了,你就陪我睡睡觉,什么都不做,好不好?天不亮我就要赶路了。”
佐藤又执意将项链给他戴了回去。
待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02
察觉到枕边凉飕飕一块,是一下子的事,却让瑠姫怅然若失了好些天,打不起精神跟恩客们虚与委蛇,脖子挂着佐藤亲手戴上的项链,招待谁也不舍得摘,有熟客打趣问道是谁送的,他使起小性子扭头就上楼。老板娘见他往日谈笑风生的一张嘴连个完整的客套话都讲不出,担心他七魂没了六魄的状态影响生意,于是数着佐藤留下的银钱,特许他休息几日,让五六个新造到屋前应付。
他在房内抱着三味线也不知弹什么曲,更不知弹给谁人听,他也会写些词,但一落笔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离情别绪,小家子气的陈词滥调。他又想找人说话,很多情绪闷在肚子里发酵,往上反酸水,他疼爱的贵宾狗什么都听不懂,只会趴在卧榻旁边打盹儿。
天气越来越缓和,阳气啪嗒啪嗒从泥土中冒出来,熏热了整条花街的青石板砖。他记起今天是彼岸日的最后一天,净闲寺在办法事告慰亡灵,他突然心思活络,换了轻便的布鞋和短打,扣上宽沿的草帽,从后院溜出,去敲杜若屋的门。
午后寻花问柳的人不多,士族忙公事,町人陪妻儿,游手好闲的也都不愿顶着太阳出门。祥生见来人是瑠姫,倒不觉惊讶,毕竟已经是二次登门了。再看瑠姫这身行头,全然没了花魁的影子,好像他本该就是这副飒爽少年郎的样子,想起前几日他装腔作势、我花开尽百花杀的做派,对比之下很是滑稽,祥生也舍了花魁的影子,大笑出声。
“喂我说,别笑了。你有空吗?”
使用了街头巷尾男子口中最常见的平语,甚至有些粗俗,口气像极了幼时喊他出门踢蹴鞠的玩伴。祥生一恍惚,半天才眨眨眼:“我说有空便是有空,你忘啦?这儿的老板娘是我的远房舅母。你等着,我去知会一声。”
瑠姫带祥生走过一排又一排的长屋,长屋中的门脸,有的豪华些,有的破败些,门脸一旦落上闩,谁都不晓得里面装的谁。祥生东瞅西看,对江户的市井风貌充满了好奇心,蹭着鼻尖飞过的蝴蝶,似乎都是京都没见过的品种。他跟着瑠姫在街市之间绕来绕去,微微喘着气:“这里的地形很适合藏匿呢。”
瑠姫脚步一滞,说祥生真是个奇怪的人,讲些人家听不懂的话。
“唔……瑠姫くん也这么觉得吗?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啊,我刚才是说,如果和瑠姫くん玩躲猫猫的话,我绝对不会被发现。”
“哼,那可不一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瑠姫くん看上去是个通透的人,搞不准是个笨蛋。”
“你说谁呢!祥生才是笨蛋。”
说话间来到了净闲寺的侧门,老远听到了“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的往生咒,祥生拉扯着瑠姫的衣角,小步跟在后头,打量着高耸的庙墙和直指天空的灵塔,塔尖吐出灰黄的烟。他问瑠姫来这瘆人的地方所为何事,瑠姫说,传授自己剑道的一位故人葬在了净闲寺的百人冢,趁着彼岸花开的时节,借上法会,来这里参拜以表追思。
祥生一时间不知道先问“花街中还有人教习剑道吗”还是“瑠姫くん竟然懂得剑道吗”了。他索性都不问,随着瑠姫进入侧殿,烧了几柱香。
彼岸花开得正当时,比寺外那些浅朱砂、浓胭脂、乱七八糟的红的矮小乔木更要奋不顾身。眼睛看多了这片跳脱而热烈的颜色,开始惦念起那几颗清淡又凄凉的见返柳。
日头业已西沉,火烧云在天边快要将黄昏烧穿一个窟窿,燕子的翅膀拴着稀薄的光辉从裤边掠过,蜻蜓当着人的面儿追逐和交配。两人做着夜间的工作,祥生要陪客,瑠姫即使无需陪客也不便晚归,没工夫去看那见返柳。他们并肩约莫走了二里地,祥生握着瑠姫的手,悄声问他:“感觉到有人跟着我们吗?”
瑠姫回头看去,是傍晚开始活跃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若说跟着两人,那么全部都算。他摇摇头:“看差了吧?”
“我分明……”
“是祥生多心了。”
“瑠姫くん随我来。”
祥生拽着瑠姫往一个小巷跑去,拐了三个弯,猛然停下,接着迅速转身,果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人身穿藏青色粗布单衣,眉峰挺括,双目有神,不像是土豪乡绅,也不像是地痞流氓,比武士手中少了一把刀,又比书生身上少了一股酸腐气。瑠姫勉强站稳,攥紧拳头,将祥生护在身后,问:“你是谁?”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们?”祥生怯怯发问。
“二位兄弟,别误会,”说着,那人从包裹内翻出一个香袋,“这是那位下垂眼小哥掉的吧?”
祥生见到香袋,浅黄色雏菊印花,散发着淡淡的柑橘和檀木香,他摸了摸口袋:“是的!是我的随身物品……谢、谢谢你。”
“哈,我以为是什么歹人。”瑠姫翘起嘴角,说:“你在后面喊一声就好了啊!”
“谁让二位跑得太快!”那人调整了一下呼吸,“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鹤房汐恩,滋贺县出身,来吉原访友。”
“我是白岩瑠姫,他是大平祥生,我们……在附近做生意。”
“那祝二位生意兴隆!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那人转身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天色中,归鸟伴在他身侧,瑠姫隐约感到小指被什么东西牵引住,大概是心脏抛来的线绳。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吉原的夜风有些凉。
那晚下了倾盆大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雨水浇湿了门前写有瑠姫名字的纸灯笼,那是他盛装游街用的,不需要它的时候就放在门口作摆设,上面洁白的茉莉花,被雨水画成了灰蓝色,有几笔涂出了轮廓之外。
瑠姫养的那只狗,虽然听不懂笼中鸟的相思之苦,却也通人性,将灯笼叼来,又折返出去叼来干布。
“菖蒲屋的花魁瑠姫,瑠姫瑠姫,我现在啊,是依靠这个名字活。”瑠姫细心擦掉上面的水渍,转到另一面,发现墨迹晕了好大一片,他颓然地放下,半躺在卧榻上,“不徒劳了,回头请人做个新的。”
雨势渐强,闪电把天空劈成好几瓣,痛得直呻吟,雨是云受伤流出的血,天空耗着生命,几乎要坍塌。
一眨眼的功夫,贵宾狗在原地转起圈子,想必是被电闪雷鸣惊到了,还未等瑠姫抱起它来安抚,门就被敲响了。
瑠姫抱怨这糟糕的天气还有色鬼念想着自己,不情不愿地打开门,只看了不速之客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鹤房……汐恩……?”
“是我,对不起,唐突打扰,可否留宿一晚。”
鹤房披一身斗笠,竹篾之间的水在地上汇成细流。他的头发一绺一绺被淋湿,显得狼狈极了,再加上英气的容貌做出委屈的表情,实在叫人难以抗拒。
瑠姫的小指麻酥酥的。他训他的狗:“生人来了也不叫,要你何用!”犹豫了一下,欠身请人进来,“和没花钱的男人过夜,管事的又要教育我。”
鹤房脱了湿透的外衣落座,四处观望:“原来白岩さん是做这种生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因为是做这种生意,所以我的姓氏在这里用不上,叫我瑠姫便好。”瑠姫烧了壶热水,把祥生带来的茶叶泡了进去,屋内瞬间香气四溢。
“还是京都的茶比较香……”鹤房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立刻咽下了话尾。
“嗯?我修习茶道也有些年,却没能在前调闻出京都产玉露的味道,鹤房さん不是一般的人。”
“啊,因为滋贺和京都共饮一方琵琶湖,粮食蔬菜水果当然还有茶叶都互通有无,我是喝这东西长大的。”
“原来如此。”
立春后没下过这样的暴雨,透风的门缝还没顾得上叫人来修,平日进来些微风倒是不妨事,现在雨味混杂着茶香也别有一番趣意。各自沉默了半响,不怕生的鹤房先开了口:“你家里是做什么的,都有那些人在,为何做皮肉生意。”
“前两个问题若能回答,也不会有第三个问题了。你呢?”
“我……”鹤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骗了你们,吉原没有我的朋友,我只是个举目无亲的浪人而已。”
“这里也没有谁高贵谁卑贱了。”瑠姫靠近他一些,逞凶斗狠地说,“下次不许再骗我,否则我会杀了你,把你扔到净闲寺,让你化作高塔上的烟。”
“生得一副美人皮,心肠却像歹毒的蛇。”
“你是第二个把我跟蛇扯到一起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上一个是?”
“罢了。”瑠姫用力撂下茶壶,紫砂磕在桌面上的声音堪比惊雷。
“别生气,我带了见面礼给你。”
鹤房从袖口中抽出一截柳条,嫩绿色的枝上零星几片叶子,叶子的尖儿也是嫩绿色,可见才摘了不久,他又说:“傍晚和你分别后,我走到吉原的入口,见到了几棵歪脖子柳树,虽然形态丑陋了些,但是柳叶正茂,生机盎然。我便折下了一条,心想如果有缘与你再次相遇……”
“够了,甜言蜜语我可没少听,那‘上一个’,还说要娶我过门。”
“好,我认输,我收回最后一句话。将它送你,单纯觉得你与它相称。”
“你说说,哪里与我相称?”瑠姫托着下巴,玩味地看着他。
“你和它,都让我看到了生命的活力,好像不属于这个吉原,这个江户,这个日之本帝国,属于……洋人布教的宣传页上,管那个叫地外宇宙。”
“你认为我这样很好?与这里隔着层结界似的,格格不入。”
“是的,很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你会娶我吗?”
“?”
“没事,开玩笑。妓子的话啊,你别当真。”
“你这人挺有趣的。”鹤房学他托着下巴,注视着他的眼睛,一本正经起来,“我不会娶你,那只不过是证明我占有你的契约。想要证明自己的爱意的话,比起那个,如果你想要爱,我会给出我全部的爱——举个例子。”
“嗯,是个好例子。”
雨似乎小了,闪电暗了雷声也弱了,却没有停下的迹象。明天积雨能漫过这排屋子的第一个台阶,瑠姫若要一早去旁边的店铺置办东西,需要将浴衣提到膝盖以上,临近夏天的雨就是下起来不讲理也不饶人,早就没了初春的含蓄和羞赧。
不过,他明天不打算出去了。
他收拾好茶具,吹灭了灯,对鹤房说:“我好寂寞。”
雨打在窗棂和房檐上的节奏各有不同,像运木号子里交杂的鼓点,稀稀拉拉到半夜。鹤房躺在地上,身下垫了一块瑠姫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毯子,这毯子上花里胡哨的方形纹样和猫咪头像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几丝氤氲发霉的味道和雨时泥土的味道教人昏昏欲睡,他半梦半醒中看到瑠姫的人影从榻榻米上起身,友禅短衣中包着一张吉野薄纸似的身体,细瘦的两条腿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微弱的光源下更是被削轻了存在感,好像一吹就能倒。
鹤房透过模糊的视线努力辨识,瑠姫拔出窗台前玻璃花瓶里盛开的茉莉花枝,投进废物篓,把收到的柳条一根一根悉心插了进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接着他重新打开了放置毯子的壁橱,扯出一团约莫三指粗的绳子。
瑠姫的声音飘忽传来:“我知道你还没睡……”
鹤房让呼吸保持平稳舒缓,详装熟睡。眯缝着眼睛,好奇瑠姫下一步动作。
瑠姫将绳子绕成一个捆,脚尖点地迈着碎步过来,跪坐在鹤房的身边。鹤房见他的脸放大在自己面前,他嘴角噙着笑忍俊不禁,冰凉的手指钻进鹤房的衣领:“别装了,来帮我,把我绑到床板上。”
“。”
“哪有睡着的人,心跳这么快。”瑠姫的手指按在他的胸肌上,终于把人“弄醒”了。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瑠姫太夫,您就好人做到底,让我睡个安生觉。”
“所以你必须绑我起来。”
鹤房坐起身,打量那捆绳子,在瑠姫白嫩双手的衬托下,粗糙可怖,他说:“请给我一个理由。”
“我是妓子,天生水性杨花,忍不住想要钻你怀中与你交合,但你没出钱,总不能坏了吉原的规矩,要是传出去,我贱卖自己可是会被同行那些贱人耻笑的。你要是不绑我,搞不好我会失去控制,立刻解了你的裤带,吞掉你的阳物,这可怎么行,我白岩瑠姫出生到现在,一分钱一分货,还没让恩客的占过便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是在撒谎吗?”鹤房坐起身,盯着他在暗夜中反射幽光的眼睛。
瑠姫目光闪躲:“你不信出去问问,百张钞票陪酒,千张钞票手交,一车钞票才让进来。同你饮茶又让你睡我房间,已经是便宜你了。”
“不是说这个。”鹤房抓自己的头发,想着遣词。
“那是?”
鹤房乱着一脑袋鸡窝,思索了一会儿:“你不是个水性杨花的人,那种人不会说完自己寂寞之后就开始沉默。我看得出来,并且,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还真是自视过高了。”洗掉妆容的瑠姫和傍晚街角看到的并无二样,此时的他像是个做普通营生过普通日子的普通青年,平视着自己,不卑不亢,亦不高高在上,“叫鹤房汐恩是吧,白鹤会报恩,我收留你过夜,你也要为我做些什么吧。”
鹤房无法反驳。
他先将绳子从榻榻米的底部掏过,瑠姫仰躺于上脱得只剩亵裤,不盈一握的一具身子,像刚出窑布满冰裂纹的细颈窄肚琉璃瓶,摸上去都会担心“咔”一声粉身碎骨。瑠姫要他把绳子从自己的胸、腹、大腿根绕过,然后勒紧。鹤房不忍,问他只绑住双手不好吗。
瑠姫轻叹,不再嘴硬,终于松了话头:“手腕痕迹容易消除,而这些细皮嫩肉的地方,痕迹会留到那人回来,我要向他证明,为了不和其他男人上床,我让人绑住了自己。”
瑠姫的尾音逐渐变小,变颤抖,变得像窗外雨滴一样行方不明,落入永寂的虚空,在无边黑暗中回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说你撒谎,你才不是水性杨花,”鹤房手上用着力气,打了一个死结“我在戏台唱本里都没听过这样专情又贞烈的妓子,嗯,也没妓女。”
“我没撒谎……想和你做,是真的。你是第二个我想……的人。”
“又是第二个么。”
“……”
“我和你做就是了。”
“说得好像你施舍我一样。”
“我能硬起来,你……”刚想说你来摸,才想到人已经被自己五花大绑,改了口,“你愿意的话……虽然,我没上过男人。”
“不行,人不能言而无信。他给了老板娘好多钱,不说他娶我,这么大的金主也是得罪不起。再者,他爱我,你睡的毯子,是他托人从波斯带来给我的。”
“那你就别哭。”
“我没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哭了!”
“没哭!”
鹤房抹掉他脸上湿漉漉的水渍:“好好,没哭。”
天要亮了,他不想让鹤房知道自己的脸在发烫,别过头对着墙壁,一时间安静下来,雨落的声音显得聒噪,需要做些动作打破尴尬,瑠姫动了动,试试绳子的松紧,用力挣脱了几下子,他在心里有了数,又扭过头对鹤房说:“绑人的功夫可真好,鹤房さん。”
“叫我汐恩就可以。”
“汐恩。”
“嗯。”
“汐恩,你能陪我聊天,我就已经不寂寞了。谢谢你。”
“你大半夜喊我帮你,折腾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
“嘛……也不是。就是,想多听你说些话。”瑠姫小声说道,“如果你没地方去的话,可以留在菖蒲屋做事……不行,景瑚知道我留了年轻男子在这里,肯定要吃醋,对了,祥生说他们杜若屋缺做事的男丁,我替你问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掉了香袋那位?”
“是他,他可是我的好兄弟,他要是有损毫发,我唯你是问。”
鹤房没有拒绝。
雨可能要下个几天了。天空云朵积了一年的雨水,终于不再受委屈,在这个时机脱落下一颗榫钉,打开了布阵几千里的水龙头,不制造一起洪灾不罢休的劲头。
这便是江户吉原的梅雨季节。
待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03.
流言在连绵不绝的淫雨中传播飞快,长着雨水淋不湿的翅膀,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间溜入,散了一地羽毛。瑠姫身侧的新造一边给他的勒痕消毒上药,一边嚼舌根:“您听说了吗,有两个人为了您在衣纹坂东面打起来了。”
瑠姫苍白肌肤上绛紫的印子,有些渗着血滴,有些结起硬痂,一道一道,有虚有实有深有浅,好似疏影横斜在万里雪原上远远近近的枯梅枝。他被碘伏蛰得龇牙咧嘴:“这算是什么趣闻,为我打架的男人还少吗?”
“争论的是您和祥生太夫,谁才是这趟街上最受欢迎的花魁。”
“无聊。嘶,你轻点!”
“打着打着,面罩掉了,您猜怎么着?两人立刻认出了对方,一位是冲田总司大人的部下,一位是藤堂平助大人的部下,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竟把彼此当作了陌生人来抬杠。支持您那位,好像曾经在倒幕派手里差点死去,连夜被同僚从石柱子上解救下来,还是个命大的主儿。”
“吃着幕府的俸禄玩忽职守,视同伴的舍命相救于不顾,跑花街这里来消遣作乐,丢人不丢人……诶呀!都说了你轻点,痛死了,笨手笨脚的,我怎么培养你成为下一任花魁?”
“咱是搞不懂您,为啥要让那浪人……”
瑠姫掩住她的口:“嘘!让人听见了剪断你舌头!”
新造压低嗓门:“为啥要让那浪人隔三差五来您房间,把您绑了三四次,这些伤十天半个月恢复不了,新伤叠旧伤,佐藤少爷知道了,又会心疼您。”
“就是要他心疼。小丫头片子你啊,手笨脚笨,脑子也笨。记住,别跟他提鹤房的事。”瑠姫敲敲小姑娘的额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晓——得——,被问就说是您要求菖蒲屋打杂的伙计绑的,为的就是克制自己不和其他男人睡觉,您嘱咐咱八百遍了。不过啊,说起那位鹤房先生,咱琢磨着他早晚变成杜若屋那群虎狼之辈眼里的钉子。咱今儿出去给姐妹们置办香粉,瞅到他和祥生太夫俩人从外头回去,祥生太夫一手举着风车,一手提着糕点,还被鹤房先生喂着抹茶团子,笑得甭提多开心,您说谁见了不羡慕鹤房先生?”
“哦,是吗?”瑠姫理好纱布,拢好衣服,光着脚踩上牛革底的地雪驮,系了条薄梅色织金缎面宽腰带,架起那杆才换不久的烟枪,猛吸了一口,一团清清冷冷的空气入肺,才发现烟嘴被灰烬与油膏堵塞住了。
佐藤再次回菖蒲屋那日,天空歇了一口气,暂且关上云端顶部无形的泄洪水坝总闸,收了水龙头阵,终于舍得放晴了。
瑠姫戴上那对长款流苏玛瑙耳坠,将颈子上的项链露到外面,他不管和缀满传统花纹的衣服搭不搭调了,他管不了那么多,一心只想与归来的人互诉衷肠。
贵宾狗一通乱吠,瑠姫弯腰揉他的肚皮,就着低头的动作定格,不敢抬脸看佐藤。特地染了罂粟花的指甲使劲绞着腰带,从耳垂尖到脖子根,沸腾了一片灼热的颜彩。
“害羞了?”佐藤拨开他额前扎眼的碎刘海。
“不。”
“想我吗?”
“不。”
“给你带了礼物,要不要?”
“不……要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好意?”瑠姫扑向佐藤的怀里,佐藤的体温像马上迎来的初夏的干草垛、棉花田和燕子新盖起来的窝,在久违的日光里折射着灿烂的温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佐藤亲他的发梢和喉结,末了命人抬上一个匣子,拧开九重锁,揭开三寸盖,被天竺丝麻布包裹着的,是一只做工精美绝伦的花瓶。
“是长州藩才有的大内涂,我挑了最贵的那个,朱漆底儿怪好看的,上面正好描绘着几簇小白花,我不知道花名,只知道你喜欢白色,于是买了回来。”
“笨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是茉莉。”
“喜欢吗?”
瑠姫摸着光滑又凉爽的器物表面,茉莉花好像是从上面生根吐蕊绽放开来的。回应细如蚊声:“喜欢。”
“我是问,喜欢我吗?”
“烦人,烦人烦人烦人。坏透了,我每天都在念你,你却现在才回来。”
佐藤将人抱进屋,剥了衣服,几道勒痕映入眼帘。瑠姫按照一早准备的说辞,真把佐藤哄得急上了头,一直在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瑠姫环住他的肩膀,嗔怨道:“心疼我?”
“嗯。”
那以后要加倍爱我,景瑚,把你骨头里,血液里,还有呼吸里的爱,全部都给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以后要加倍给我钱。”瑠姫圈起食指和拇指,用剩下三根指头挑起佐藤的下巴,似笑非笑时也风情万种,妩媚无两。
“还有这个。”
“哈?”
“也要给你。”佐藤挺胯蹭他的臀缝。
瑠姫骂他混球,他笑瑠姫浪货,两人床上滚作一团,天雷地火。
佐藤啃咬瑠姫的耳朵,牙齿碰脆骨的熟悉响动听起来让人安心极了,耳廓和耳道不一会儿就沾满了他的津液。他又舔吻瑠姫的唇边痣,舌尖在三点之间打转儿,口中呢喃着,我好想你。
瑠姫张开腿,在坠入久旱逢甘霖的甜美欲望黑洞之前,余光瞥到窗边玻璃瓶里的柳条,发了新芽。
瑠姫提前吩咐了菖蒲屋的人,若是没有要事就不要前来叨扰,关上门来和佐藤做了个昏天黑地颠鸾倒凤。
身体上交错的勒痕刺激到了佐藤的兽性,将一开始的怜惜抛之脑后,提起瑠姫的大腿埋头操干,每一下都直捣黄龙,瑠姫气若游丝地摇着头说不要,像蛇被捏住七寸,勾引缠绕佐藤的力气不剩下半分,美人皮做的破布袋子似的,任人摆布。
佐藤发狠弄他,在花心上用力碾出涓涓不断的淫水,顺着阳具的插拔自穴口喷出继而汇成溪流,打湿了蒲团,听他呻吟听他求饶,沙哑嗓子问:“我不在的时候,让别的男人碰你了么。”
“没、没有……我都说了,为了克制自己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柳条谁送的。”
“和祥生逛街,折来的。”
佐藤眯起眼睛:“哦?你从前倒是不爱不开花的树。”
“真的……呜,景瑚,要死了,射在外面好不好……装不下了……”
景瑚拔出阳具,按他微隆的小腹:“这样都含着不肯吐出来,那么想给我生孩子?”
瑠姫还没顾上作答,佐藤再一次插到底,说,想给我生孩子的女人多着呢,说完吻他的眼泪:“可我就想让你给我生,生不出来,就做到生出来为止,我日日喂你精水,你天天大着肚子,说不定就怀上了。”
瑠姫习惯了佐藤床上背离温柔的残暴,也熟练了将佐藤突如其来的妒意转移到荤话上,他挑起尾音应着,心思全在怎么把人牢牢留在身边,不到一个月的短暂分离已竟让他如此不安,他害怕某天佐藤厌倦他而奔向另一张床,他很清醒自己进行着一项蓄谋已久的任务,成功与否甚至要堵上往前推十年的游里生涯,他握过剑也握过很多男人的性器和钱袋,他时下最想握住的是佐藤的真心,不但要让佐藤迷恋与深陷,还要让佐藤插翅难逃。他没有什么可以做砝码,只有身体。
瑠姫夹紧了穴,抬起上身扒住佐藤的后背,指甲在骨节分明的脊梁上刮骚,用气声说:“那你可要努力些,我们生双胞胎。”
佐藤受了明示,青筋暴起的粗大阳具撑开穴口的褶皱,捅到最深处,差点将囊袋一同塞进去。仿佛瑠姫真的长出子宫,宫颈像吸收了毒性激素的藤蔓一样,包裹住勇猛的肉棒,又变异成食人花,将龟头吃进散发刺鼻浓香气味的花房,收紧,压缩,花核严丝合缝地对准马眼贪婪地吮吸,恨不得把作为快乐源泉的灼热孽根榨成干瘪的一块器官。
蛇吞象也不过如此。
做到第二天入夜,体力耗尽的佐藤先一步睡了,瑠姫颤巍巍起身,点上灯芯,扣上灯罩。打下手的伙计准备好了热水,他去浴桶洗净身上的秽物,蹲下身子时一大泡白浊自体内排出,皱着眉头好半天才弄清爽。他找来件朴素却凉快的粗麻布衣从头套到脚,这才有了空闲,仔细观摩佐藤带回来的礼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大内涂漆器花瓶纹理细腻,昂贵货色自然没得挑剔,突兀出来的茉莉花怪可怜的,他想,压在箱底浪费了,不如摆在明面上,视线扫过泡着柳条的玻璃瓶,他突然意识到那西洋烧制的器物,与和室房间的灯笼画屏有那么些违和,于是换了一换,玻璃瓶被收入了箱底。
换水时摸到柳条他念起鹤房来——被鹤房掐断的柳条根部,刺棱着不羁的粗纤维,如同他本人一样狂妄,他不念起也难。
他对这样动心起念的自己,感到了羞愧和厌恶。
鹤房已经三晚没来了,换句话说,上次被鹤房绑在床上,是三天前。
被男人喂饱的身子很快又空虚了,他在前身摸来摸去,胃,肺,肝,摸到心,喔,这里有个缺口,却在强劲而傲慢地跳动,在静夜里吵得慌……好像还少了点什么,瑠姫左顾右盼,掀开卧榻的坐垫又撩起窗户的帘子,没有了那一团黑黢黢毛茸茸的活物。他推开夜风掠过的门,拢好领口赤脚踏出门槛,喊了声我的小狗你在哪儿。
没有回应。
夜风撩起他的头发。
鸡鸣喊醒了沉甸甸的太阳。佐藤醒来,瑠姫正托着腮帮子趴在榻榻米上,他捏了捏瑠姫的脸,说,早上好。
“唔……早上好……”
“不开心吗?”佐藤指肚蹭了蹭瑠姫的嘴唇,“我看看,亲肿了没有?”
“景瑚,我的狗,丢了,找了一夜,连根毛都没见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再买一只?十只?”
“那不一样!它是我捡回来的,那年江户下了很厚的雪,它瘦瘦小小的,在雪地里哆嗦,如果我不把它捡回来,不知道它会冻死还是饿死。它前主人为何那么狠心啊,无论扔掉它,还是看管不妥让它跑了,都很残忍是不是?我骂了他无数遍。现在,我,恐怕要成为那种人了。”
“别难过,我和你一起找。不生孩子也行,以后它就是我们的孩子。”
“笨蛋……你和它倒是有父子相……”
两人将前庭后院楼上楼下找了几遍,连神龛的边边角角都没放过,仍然一无所获。
眼看着要到晌午,厨房的油烟阵阵,瑠姫全然不顾形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去问厨子,该不会是炖了吧,厨子说全世界都知道那是您的宝贝,您是这里的摇钱树,把您惹怒了整个菖蒲屋都要没饭吃,一顿狗肉汤换一年饿肚子,谁也不敢。
两人决定去街上寻狗,景瑚搀着脱力的瑠姫:“再不济我求父亲派点人手,把江户城翻个底朝天,不怕找不到。”
“妓子,狗,哪一样都不值得大费周章。”瑠姫心如死灰。
“说什么呢,你是我佐藤景瑚要娶进家门的人。”
瑠姫没有回答,迈下最后一个台阶,忽然听到有人笑着喧哗:
“原来要娶大花魁的是这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鹤房抱着狗,把咬过的野草根丢到地上。
瑠姫装作不认识鹤房,向他道过谢,鹤房心领神会,只言自己是瑠姫众多仰慕者之一。
那只狗蹿到地上去拽瑠姫的衣摆示好,两只前爪挠他的小腿肚。他蹲下身抄起它来,令它两条后腿站在地上与自己视线齐平,故作恶狠狠地训它到处乱跑,害得人一通好找。
雨季一过,吉原迎来了半阴半晴的天气,蜿蜒过屋顶的紫藤花取代了争妍斗艳的矮小乔木,而后者不约而同生长出了蓊郁茂盛的叶子,叶子承受不住日光的重量,漏下星星点点的斑驳印记,鹅黄色的光和蓝紫色的影将吉原剪成了不规则的纸屑,铺满在别别扭扭的情人们的裤脚下。
佐藤半张脸也浸在树木的投影中。那是一棵过了花期的高大泡桐,在矮小乔木的簇拥下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傲骨。他抱起胳膊,说:“我以为至少从衣纹坂到这里的整条街上,都知道瑠姫是我的人呢。”
“啊,我从前觉得有钱公子哥来这里只是寻欢作乐,从不害人,看来我误会了。”鹤房扬起下巴,将嘴里野草根的碎屑吐出来。
“此话怎讲?”
“这人流不息的花街上,若是让车夫只拉一个客人,让小贩只卖一种物品,断人生路,不是害人是什么?”
“我能保证瑠姫一生衣食无忧何来断人生路?”
鹤房提起唇角:“噢,我忘了,你是要娶他的人。不过,谁知道是不是过过嘴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佐藤气自己嘴笨,只有在哄瑠姫这事儿上伶俐些,和人吵起架就占了下风。毕竟若是按照正规流程,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全套的订婚仪式,私定终生的许诺,搬不上台面,也见不得亮光。
瑠姫鲜少在街上明目张胆地抛头露面,已经有不少人前来围观这位千金难买一夜的花魁的芳容,又遇上两个器宇各有千秋的男人为他剑拔弩张,虽然没有搞得懂他们争论的内容,不过英雄争美人的戏码即使单纯是视觉层面的,也没人不爱看。
瑠姫乏了,也没有成为众人焦点的兴趣,他说:“取个名儿吧,下回再跑了,总不能‘我的狗我的狗’这么喊了。”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隔在两人中间,头也不抬。
“吉拉!”
“亚岚!”
“嗯,就叫汪酱吧。”瑠姫抱婴儿似的,带着汪酱转身上台阶回到院内,给两人留下一道单薄且利落的背影。
“……这么说吧,你可以对所有男人说‘爱你,想要你,愿意跟随你’,但不要纵容任何一个男人。”瑠姫放下刀叉,“让他们觉得拥有了你却得不到你,看似矛盾,而这样才是精髓。”
“嗯嗯,因为若即若离,每个人都觉得你是他的所有物,但又时刻担心你会变成别人的东西,所以才会争夺你,就像瑠姫くん刚才说的景瑚殿下和汐恩くん。这才是最高的境界吗?”
“不是,只是入门的境界。话说回来,他们也没争夺我,只是男人之间闲来无事又争强好胜的嘴架而已,没劲得很,和居酒屋里那些吹牛抬杠的男人没什么两样。汐恩对我没那个意思,绑我的时候我便确认过了,要是对我有意思,我伤的地方就不会叫人看到了。”瑠姫拉开领子给祥生看残留在锁骨上的、已经泛白的旧勒痕,“对了,我还没问你,汐恩在你那里有没有好好做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瑠姫咬了一口洋菓子蛋糕上的草莓,沾了满嘴奶油。明明是草莓最成熟的季节,这一颗入口发酸,罢了,即使技艺再高超的糕点师傅,除非亲自品尝,看是看不出味道的,总有那么几颗是良种里的漏网之鱼。
祥生出身于古典意味最浓厚的地区却意外喜欢西洋玩意儿,这几碟洋菓子就是他托人买来招待瑠姫的,美其名曰要答谢他把鹤房介绍过来。
“呃,怎么讲呢?”祥生舔舔手指尖上的饼干屑,“睡过了喔。”
“诶?!”瑠姫意识到自己的惊呼过于失态,立刻捂住嘴巴。
“什么嘛,不是瑠姫くん送给我解闷儿的吗?”
“他说他没上过男人啊。”
“不代表他不会对吧?”
“他对我一点反应都没有。”
“但是对我有反应呀。”
瑠姫又叉起一颗草莓,不酸,也尝不到甜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用交嫖资吗?”
“精神足体力好那话儿也大,我甚至想给他钱。”
“不用在接客的账目上登记吗?不用遵循见面三次的流程吗?不用经过老板娘的同意吗?”
“就当是偷情啦,还挺刺激的。”祥生弯着下垂眼,“即使是偷情,妈妈……我的远房舅母也会原谅我的。”
“祥生啊,这我就要说道你了,他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人,还是保持距离为好。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凑巧捡到你的香袋,为什么凑巧捡到我的汪酱,更可疑的是,那个雨夜,他是如何找到了菖蒲屋?我早有察觉,让他绑我,你以为真的是要造假演戏给景瑚看吗?我是想试试他的技术,果不其然,无论娴熟程度还是捆绑手法都并非素人所能及,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习武之人。我不会判断失误,因为我练过剑,你是半路出家的自然不懂,而我十七岁来时,被作为出卖色相的商品培养,花道、茶道、书道、剑道,总要有两三样拿得出手,我对剑道最精湛,所以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
瑠姫长篇大论了半柱香的工夫,祥生慢条斯理地吃掉了三碟的布丁,拿来帕子擦了擦手,问:“瑠姫くん不会在吃醋吧?”
“没有。”
“瑠姫くん对他动心过吗?”
“没有”
“瑠姫くん既然那么在乎他,当初何必交于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误会了。”
“是吗?那就是我多想了,但愿如此。如果,”祥生收敛起笑容,颔首正视瑠姫,“瑠姫くん哪天要我把人还回去,我可是不会放手的哟。”
随即揩了一块瑠姫面前蛋糕的奶油,抹到了瑠姫的鼻尖上。
待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04
自寻回狗那日开始,佐藤便没有来过菖蒲屋,过去十来天了,望穿秋水盼回来的人,昙花一现过后又让人勾起了念想。
瑠姫坐在屋前,庭院一侧的竹木添水缓慢地左右摇摆,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汪酱翻着肚脐晒太阳,四肢舒展成大字。他抱着膝盖看墙边紫藤又抽了花骨朵,被朝阳染成淡黄又让落日涂成洗朱,时间一长他都忘记颜色如其名,那原本是柔弱的淡藤紫。他也没再去打扰泡在恋爱蜜坛子中的祥生,对于成就人家美事这一点,是瑠姫给自己的宽慰——虽说是没由头的宽慰,也让他觉得自己积了德,下辈子不至于再做妓子。
佐藤托手下捎来信件,开头三个抱歉独占了一行,煞有他的作风,下文解释原因,说是立夏将至,生意繁忙,父亲命他去熟练业务,着实脱不开身。
从前也因为这些理由,老爷子来菖蒲屋有抓过几次人,这回倒是收心了。佐藤一流自尾张藩发家至江户,先前也不知道去长州藩探得哪门子亲,佐藤没说,瑠姫也没问,其实心里早就明白了些事情。
瑠姫读罢点了把火将信纸烧掉,火星上蹿下跳,湮灭之前也要博些存在感,闪得人眼睛疼。他问身旁的新造:“做军火买卖的铃木先生,姓山田的大名家三公子,谁出价高?”
“要问出价最高的,还是开大戏院的小松二当家。硬要算下来,是佐藤少爷的三倍有余”
“就他吧。”
“您见他那几面也是去年的事情了,您为了佐藤少爷拒绝过不下十次,怎么突然开窍了?”
“菖蒲屋也要赚钱,不是吗?”瑠姫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没有焦距,眼眶盛满虚空。
“我好歹是这里的头牌。”他补充说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信还没烧尽,留了个焦黄的角,上头潦草的笔迹写着“等我”。
瑠姫又添了一把火,他就着余烬点燃了烟枪,烧纸味中混进去了尼古丁的油腻。
乌鹊扇动起的翅膀将上弦月劈成两半,它的光亮像碎银,散落在整个吉原的飞甍碧瓦上,通体漆黑的鸟儿最终栖在柳梢头,冷眼远眺挨山塞海的人潮。
到茶屋迎小松的路要经过一座袖珍的石桥,瑠姫脚踩镶满金箔与珠贝的六尺木屐,身穿孔雀与牡丹织金的拖尾华服,迈开的八字步险些让他行走不稳,只好一只手搭在提着定纹灯笼的杂役肩上,长春色的花筏纹大振袖垂到了杂役的腰下,随着步伐前后摇摆,被带着一起晃动的还有一尺半宽绣青海波的桔梗色腰带的两头,延长至与大腿肚齐平,好似颠簸的一副画,绮罗珠履,衣香鬓影。
瑠姫白净纤长的脖子上空无一物,下颌至锁骨的线条流畅而平缓,不加任何崎岖的修饰。耳垂上夹了一对打磨成方形的欧珀石,玲珑小巧,全然不拖泥带水。眼角上挑的铅丹色花钿与抿了三遍口红的薄唇照应,打破了素雅,增多了艳丽,蛾眉曼睩,韶颜稚齿,玉软花柔却也玉树临风。
围观人群中的小孩子们只会讲长大要娶漂亮哥哥做媳妇,而稍大一点、懂得成人之事的少年,都在议论这位闻名遐迩的瑠姫太夫,已经好久不见接客了,一次游街要等小半年,比盂兰盆节还要隆重热闹;再年长些的男人,在盘算着多干几十年的活,才能有机会散尽千金,与这位束贝含犀的美人共度春宵一刻。
与撒下碎银的两半上弦月不同,瑠姫是众星捧上的满月,是没有破绽的正圆,他展现出最完美的笑容跟路人们致意,将目光慷慨地分发给经过的一切观客,让他们误以为获得了与他对视的恩典,而他用目光,搜寻的只有一个人。
佐藤景瑚。
他没有来。
他不着痕迹地掸开最后一根稻草,有这么一瞬间眼神黯了下去。
所有人看到的只是名为瑠姫的存在,而不是存在着的瑠姫。那新做好的灯笼上,瑠姫二字只不过是一个象征昂贵、稀缺和绝色的表意符号,人们为它或欢欣鼓舞,或唉声叹气,却没人为他表现出丝毫的垂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出价最高的小松亦不可能垂怜他。
瑠姫把人接到菖蒲屋的床上,卸了妆,吹了灯,解自己的腰带。小松问为何要熄灯,瑠姫答身上有几处不小心造成的伤痕,怕吓着您。
“川岛屋里的一个小姑娘,也跟我讲过同样的话,不过我知道,她是逃到见返柳那地方被抓回来,打伤的。”
“您还男女通吃呢。”瑠姫调侃道,语气带着笑意,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美人我都爱,那小姑娘被我赎到了大戏院,现在成角儿了,要不瑠姫,你也跟我走吧。”
只听到瑠姫宽衣解带的沙沙声。
“我要娶你,把你捧成腕儿,不,不让你登台,给你造个金屋子,堆满珠宝首饰丝绸织锦,你就藏在里面,哪里都不去。”
“好呀。”这回瑠姫是真的笑了。
他又想起来什么,温声细语:“噢,对了,不能射在里面,加钱也不行。”
实际上,对于所有恩客的“我要娶你”“我要带走你”“我要让你进家门”的许诺,瑠姫一律回复的都是“好呀”。
反正没人会履行床上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佐藤表现出的信以为真不过是长久以来的职业素养,瑠姫为自己开脱,不过是自己先布好了网,掐好时辰,等着佐藤陷落,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怦然心动和流连忘返的打算。
但不见佐藤的日子里,销魂蚀骨的寂寞感也是真实存在的。即使一天接三位客人,做到下体酸痛筋肉酥散,这样的寂寞感也没办法填满,它好像在火山爆发中趁乱开裂的地缝间,投下一枚钱币,在数亿世纪的等待中,听不到落入岩浆的啪嗒声。
始料未及,束手无策。簌簌凋谢的紫藤花瓣被凯风卷上蓝天的时候,他盯着老板娘数钱的脸,思忖了好一阵才开口:“我知道不合规矩。我想去城东南佐藤家的宅子。”
“我的老天爷,”老板娘朝手指头上喷了口吐沫,重新把一捆钞票整好,“还真的以为那男人会赎你出去吗?”
瑠姫正跪在初夏时节被铺出来的竹席子上,“赎我什么的这种话,只是骗骗别人顺便骗骗自己。妈妈,是有些话要问他清楚的。”
“问什么?问他爱不爱你?我说姑奶奶,被男人伤过一回了,怎么还上赶着被伤第二回?”
“就算我说,我接近他抱有目的,您也不会信。”瑠姫狡黠地瞄了一眼老板娘手中的钞票,“那个……摸起来舒服吗?我挣起来可辛苦啦。”
“什么目的?你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给老娘赚钱!诶呀……!”老板娘抖搂了一把厚实的钞票,“都怨你打搅我,又要重新数。去吧去吧,早去早回,祖宗!”
瑠姫差了两个秃替他叫来辆架笼,轿夫门外侯着,他在灰褐色缩缅外衣上套了件唐栈短外褂,又觉得热,汗水花了脖颈上略施的细粉,于是脱了全身,穿了一件轻薄的棉麻单衫,系了一条无花纹的鲸带,蹬上鞋底最薄的一双木屐,才出了门。
江户的夏天干燥炎热,不躲在树荫下就只有被烘烤的份儿,尽管衣装穿得凉快许多,汗水还是顺着脖颈汇集到了锁骨窝,刚准备上轿,挽起窄口袖擦汗的时候才想起少点东西,他折回去,将那条佐藤送的哥特风项链戴上了。
二位轿夫早等得不耐烦,看清雇主的面容后,火气才消了大半,赏心悦目,是酷暑心烦意乱时,吹来的一阵混合着草木味道的清爽微风,神与形皆似近日经常游街的那位花魁,可瞅着一身素雅的男装打扮,手里是一把简单雷纹镶边的黑色折扇,与月亮下灯笼前花枝招展的佼人相去甚远,着实不敢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往西北口的正门去。”瑠姫猫腰坐进架笼,说。
“您是要去城东南佐藤宅对吧?”
“嗯。”
“那还是东南的后门顺路。”
“不,就从西北走,我要看看那几棵见返柳。”瑠姫折上扇子,插进了衣襟。
提起佐藤家的少爷景瑚,没一个下人不会头疼。从前少爷流连于吉原,宅子上经常出现此情景:
佣人甲:老爷说了,今儿落日之前必须得把少爷请回家。
保姆乙:你跟我讲这个做什么,你倒是去请。
佣人甲:我要是能请得动,还用来找你么?少爷又要把我轰回来。
保姆乙:我一女人家,更是没什么力量,你不如去找杂工丙。
结果找来杂工丙,他又会将皮球踢给车夫丁。诸如此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瑠姫下轿后并没见到一个下人,连大门都是敞开的。刻着佐藤两枚金字的红木招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鹊扑棱了几下翅膀,便栖在了上面,望着东面裹着暮霭的天际线,似乎在等待一轮遥不可及的冰轮满月。在往里走,是一道挂满紫藤的廊道,这里的紫藤比瑠姫院内的紫藤颜色浓重许多,说它们爆发着生命力,可又像回光返照,瑠姫手指稍微一触碰,就飘零了满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