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自寻回狗那日开始,佐藤便没有来过菖蒲屋,过去十来天了,望穿秋水盼回来的人,昙花一现过后又让人勾起了念想。
瑠姫坐在屋前,庭院一侧的竹木添水缓慢地左右摇摆,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汪酱翻着肚脐晒太阳,四肢舒展成大字。他抱着膝盖看墙边紫藤又抽了花骨朵,被朝阳染成淡黄又让落日涂成洗朱,时间一长他都忘记颜色如其名,那原本是柔弱的淡藤紫。他也没再去打扰泡在恋爱蜜坛子中的祥生,对于成就人家美事这一点,是瑠姫给自己的宽慰——虽说是没由头的宽慰,也让他觉得自己积了德,下辈子不至于再做妓子。
佐藤托手下捎来信件,开头三个抱歉独占了一行,煞有他的作风,下文解释原因,说是立夏将至,生意繁忙,父亲命他去熟练业务,着实脱不开身。
从前也因为这些理由,老爷子来菖蒲屋有抓过几次人,这回倒是收心了。佐藤一流自尾张藩发家至江户,先前也不知道去长州藩探得哪门子亲,佐藤没说,瑠姫也没问,其实心里早就明白了些事情。
瑠姫读罢点了把火将信纸烧掉,火星上蹿下跳,湮灭之前也要博些存在感,闪得人眼睛疼。他问身旁的新造:“做军火买卖的铃木先生,姓山田的大名家三公子,谁出价高?”
“要问出价最高的,还是开大戏院的小松二当家。硬要算下来,是佐藤少爷的三倍有余”
“就他吧。”
“您见他那几面也是去年的事情了,您为了佐藤少爷拒绝过不下十次,怎么突然开窍了?”
“菖蒲屋也要赚钱,不是吗?”瑠姫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没有焦距,眼眶盛满虚空。
“我好歹是这里的头牌。”他补充说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信还没烧尽,留了个焦黄的角,上头潦草的笔迹写着“等我”。
瑠姫又添了一把火,他就着余烬点燃了烟枪,烧纸味中混进去了尼古丁的油腻。
乌鹊扇动起的翅膀将上弦月劈成两半,它的光亮像碎银,散落在整个吉原的飞甍碧瓦上,通体漆黑的鸟儿最终栖在柳梢头,冷眼远眺挨山塞海的人潮。
到茶屋迎小松的路要经过一座袖珍的石桥,瑠姫脚踩镶满金箔与珠贝的六尺木屐,身穿孔雀与牡丹织金的拖尾华服,迈开的八字步险些让他行走不稳,只好一只手搭在提着定纹灯笼的杂役肩上,长春色的花筏纹大振袖垂到了杂役的腰下,随着步伐前后摇摆,被带着一起晃动的还有一尺半宽绣青海波的桔梗色腰带的两头,延长至与大腿肚齐平,好似颠簸的一副画,绮罗珠履,衣香鬓影。
瑠姫白净纤长的脖子上空无一物,下颌至锁骨的线条流畅而平缓,不加任何崎岖的修饰。耳垂上夹了一对打磨成方形的欧珀石,玲珑小巧,全然不拖泥带水。眼角上挑的铅丹色花钿与抿了三遍口红的薄唇照应,打破了素雅,增多了艳丽,蛾眉曼睩,韶颜稚齿,玉软花柔却也玉树临风。
围观人群中的小孩子们只会讲长大要娶漂亮哥哥做媳妇,而稍大一点、懂得成人之事的少年,都在议论这位闻名遐迩的瑠姫太夫,已经好久不见接客了,一次游街要等小半年,比盂兰盆节还要隆重热闹;再年长些的男人,在盘算着多干几十年的活,才能有机会散尽千金,与这位束贝含犀的美人共度春宵一刻。
与撒下碎银的两半上弦月不同,瑠姫是众星捧上的满月,是没有破绽的正圆,他展现出最完美的笑容跟路人们致意,将目光慷慨地分发给经过的一切观客,让他们误以为获得了与他对视的恩典,而他用目光,搜寻的只有一个人。
佐藤景瑚。
他没有来。
他不着痕迹地掸开最后一根稻草,有这么一瞬间眼神黯了下去。
所有人看到的只是名为瑠姫的存在,而不是存在着的瑠姫。那新做好的灯笼上,瑠姫二字只不过是一个象征昂贵、稀缺和绝色的表意符号,人们为它或欢欣鼓舞,或唉声叹气,却没人为他表现出丝毫的垂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出价最高的小松亦不可能垂怜他。
瑠姫把人接到菖蒲屋的床上,卸了妆,吹了灯,解自己的腰带。小松问为何要熄灯,瑠姫答身上有几处不小心造成的伤痕,怕吓着您。
“川岛屋里的一个小姑娘,也跟我讲过同样的话,不过我知道,她是逃到见返柳那地方被抓回来,打伤的。”
“您还男女通吃呢。”瑠姫调侃道,语气带着笑意,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美人我都爱,那小姑娘被我赎到了大戏院,现在成角儿了,要不瑠姫,你也跟我走吧。”
只听到瑠姫宽衣解带的沙沙声。
“我要娶你,把你捧成腕儿,不,不让你登台,给你造个金屋子,堆满珠宝首饰丝绸织锦,你就藏在里面,哪里都不去。”
“好呀。”这回瑠姫是真的笑了。
他又想起来什么,温声细语:“噢,对了,不能射在里面,加钱也不行。”
实际上,对于所有恩客的“我要娶你”“我要带走你”“我要让你进家门”的许诺,瑠姫一律回复的都是“好呀”。
反正没人会履行床上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佐藤表现出的信以为真不过是长久以来的职业素养,瑠姫为自己开脱,不过是自己先布好了网,掐好时辰,等着佐藤陷落,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怦然心动和流连忘返的打算。
但不见佐藤的日子里,销魂蚀骨的寂寞感也是真实存在的。即使一天接三位客人,做到下体酸痛筋肉酥散,这样的寂寞感也没办法填满,它好像在火山爆发中趁乱开裂的地缝间,投下一枚钱币,在数亿世纪的等待中,听不到落入岩浆的啪嗒声。
始料未及,束手无策。簌簌凋谢的紫藤花瓣被凯风卷上蓝天的时候,他盯着老板娘数钱的脸,思忖了好一阵才开口:“我知道不合规矩。我想去城东南佐藤家的宅子。”
“我的老天爷,”老板娘朝手指头上喷了口吐沫,重新把一捆钞票整好,“还真的以为那男人会赎你出去吗?”
瑠姫正跪在初夏时节被铺出来的竹席子上,“赎我什么的这种话,只是骗骗别人顺便骗骗自己。妈妈,是有些话要问他清楚的。”
“问什么?问他爱不爱你?我说姑奶奶,被男人伤过一回了,怎么还上赶着被伤第二回?”
“就算我说,我接近他抱有目的,您也不会信。”瑠姫狡黠地瞄了一眼老板娘手中的钞票,“那个……摸起来舒服吗?我挣起来可辛苦啦。”
“什么目的?你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给老娘赚钱!诶呀……!”老板娘抖搂了一把厚实的钞票,“都怨你打搅我,又要重新数。去吧去吧,早去早回,祖宗!”
瑠姫差了两个秃替他叫来辆架笼,轿夫门外侯着,他在灰褐色缩缅外衣上套了件唐栈短外褂,又觉得热,汗水花了脖颈上略施的细粉,于是脱了全身,穿了一件轻薄的棉麻单衫,系了一条无花纹的鲸带,蹬上鞋底最薄的一双木屐,才出了门。
江户的夏天干燥炎热,不躲在树荫下就只有被烘烤的份儿,尽管衣装穿得凉快许多,汗水还是顺着脖颈汇集到了锁骨窝,刚准备上轿,挽起窄口袖擦汗的时候才想起少点东西,他折回去,将那条佐藤送的哥特风项链戴上了。
二位轿夫早等得不耐烦,看清雇主的面容后,火气才消了大半,赏心悦目,是酷暑心烦意乱时,吹来的一阵混合着草木味道的清爽微风,神与形皆似近日经常游街的那位花魁,可瞅着一身素雅的男装打扮,手里是一把简单雷纹镶边的黑色折扇,与月亮下灯笼前花枝招展的佼人相去甚远,着实不敢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往西北口的正门去。”瑠姫猫腰坐进架笼,说。
“您是要去城东南佐藤宅对吧?”
“嗯。”
“那还是东南的后门顺路。”
“不,就从西北走,我要看看那几棵见返柳。”瑠姫折上扇子,插进了衣襟。
提起佐藤家的少爷景瑚,没一个下人不会头疼。从前少爷流连于吉原,宅子上经常出现此情景:
佣人甲:老爷说了,今儿落日之前必须得把少爷请回家。
保姆乙:你跟我讲这个做什么,你倒是去请。
佣人甲:我要是能请得动,还用来找你么?少爷又要把我轰回来。
保姆乙:我一女人家,更是没什么力量,你不如去找杂工丙。
结果找来杂工丙,他又会将皮球踢给车夫丁。诸如此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瑠姫下轿后并没见到一个下人,连大门都是敞开的。刻着佐藤两枚金字的红木招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鹊扑棱了几下翅膀,便栖在了上面,望着东面裹着暮霭的天际线,似乎在等待一轮遥不可及的冰轮满月。在往里走,是一道挂满紫藤的廊道,这里的紫藤比瑠姫院内的紫藤颜色浓重许多,说它们爆发着生命力,可又像回光返照,瑠姫手指稍微一触碰,就飘零了满阶。
“景瑚……?”瑠姫唤他。
廊道尽头的雕梁画栋沉默无声。
该不会走错门了吧?但是说到江户的富商佐藤氏,也便只有这一家。平日门庭若市,与各商户往来频繁,出入之人络绎不绝,妇孺皆知,尤其是那位到了适婚年龄的纨绔少爷,更是无人不晓。
“佐藤景瑚……?”瑠姫走到厅前门外,又唤他。
又过半响,才看见一人,身穿白茶长褂,推开门。
“瑠姫?”
“我以为你死了!”瑠姫压着哭腔,往佐藤身上扑去。
“你怎么来了?”佐藤捧起瑠姫的脸颊,“让我好好看看你。”
“……”
“比上次见时更瘦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反倒是佐藤,脱相严重,形容枯槁,憔悴了不是半点,孔武有力的手臂也细了一圈,体温像隆冬积雪下的冻土,与他肌肤相贴,在盛夏辨不出日光的流动声。
“上次见是什么时候?”
“还是春天。进屋里来。”
“不了。”瑠姫垂下眸子沉默片刻,然后呼扇着睫毛凝视佐藤:“你家其他人呢?”
“父亲打算把身家迁到长州藩扩大生意,所以遣散了下人,带走了家眷。”
“是吗?”
“嗯。”
“佐藤景瑚,你一直把我当成傻子。”瑠姫脸色冷了下来,拍开了佐藤的手,“扩大生意?长州藩是倒幕反贼高杉晋作的地盘,做生意无非赚个安稳钱,谁会跑到那个是非之地?想必你说去长州藩探亲,也是骗我的吧?”
瑠姫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没有悲喜,只有冷漠。
一直把他当傻子……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佐藤回忆起第一次遇见瑠姫。
嗯,确实个傻子。虽然是身为高岭之花的太夫,却痴望着一群狐朋狗友之中的自己移不开眼神,完全丢了位于花魁顶端的孤傲,直到被自己叫到名字,才梗着脖子捡起矜持,小振袖掩着嘴巴喝了一口清酒。佐藤似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召唤,半真半假地跟他承诺,下次还去菖蒲屋看他,只过了三天,瑠姫就写来信,问他何时才能相见。
心急的样子,真傻。经历过的漂亮的男孩女孩们,爱他念他常挂在嘴边,也一样贪恋他的钱财和宠爱,但没有一个人像瑠姫那样,眼神中闪烁的执念那般强烈,仿佛《神奈川冲浪里图》中掀起的、升腾着花白泡沫的巨浪,而自己是孤立无援的船工,他要拥抱、淹没再吞噬自己。
他仍然能记起那天,像呛了水一样的,发涨的胸口和泛酸的鼻尖。
那种奇异的感受,晃晃悠悠,飘飘然然,他在被误当成艳情的象征主义诗歌里读到过。
是爱吧?
“因为……爱你,所以,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瑠姫。”
“每个人都会说爱我。做军火买卖的铃木先生,说爱我,要给我把江户城内所有的茉莉花移植到院子里,姓山田的大名家三公子,说爱我,要送我一块将军的封地让我享受上等武士的厚禄,开大戏院的小松二当家,说爱我,要将我捧成腕儿还是要造金屋子给我住来着……结果呢,没有一个人兑现,不过是一时脑热,对妓子说的玩笑话,我也从来没当真过。”
“我会娶你,瑠姫,再给我点时间。”
“呵,这个我从前倒是当真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现在呢?”
“你说呢?”
“你要相信我。”
夏天的风可遇不可求,永远不会在需要的时候光顾。瑠姫擦了把汗,打开折扇,对着佐藤的腰间挑挑眉:“比起这个,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佩戴香袋的习惯?”
那是一个印着浅黄色雏菊的香袋。
空气中有淡淡的柑橘和檀木香。
瑠姫突然不想计较关于长州藩,关于这个季节为何白日愈发拉长,甚至是关于佐藤的一切了。
他开始怀念房上冰锥凝结之前,桥下水渠静止之前,他遇见佐藤之前。
在吉原百无聊赖的第一年,十七岁的瑠姫对于“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把自己救出笼子”这点深信不疑,他听过不少足以欺骗妙龄少女的风流佳话,有些被画成册子供人翻阅,他私下收集了很多,被装进铁皮箱子视作珍宝。直到遇到那个人,他才发现那些画册里都是假的,平淡的文字和冷静的画面,都比不过心动时溺水的感觉。
让他给你讲情窦初开的故事,他大概只会挠挠头然后欲言又止,跟你说,或许可以带你去净闲寺百人冢看看那个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个人名叫じゅんや,发音是这样,写作何字未知,瑠姫问他是纯失还是淳也,他不答话,只告知瑠姫,今后书信往来,称呼一栏写じゅんや就可。
比他大四岁的青年成熟而神秘,像很多本画册中演绎浪漫爱情故事的主角。他们在紫藤花下幽会,青年教他使用太刀和短刀,剑花挽起长空皓月,静水深林。那是最愉悦,最放肆,最不计后果的时光。
三年光景转瞬即逝,紫藤花又开了一茬,瑠姫说,じゅんや,带我走吧。
他们选择在上弦月之夜私奔,翻墙越壁,一路向西北奔去,还没到见返柳,便被菖蒲屋的壮丁围堵,和所有戛然而止的爱情悲剧一样,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
老板娘原本计划将瑠姫打一顿,动手的命令还没下,瑠姫咬着牙说,接下来,我保证菖蒲屋只赚不赔。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况且瑠姫是难得一见的尤物,不做摇钱树也可惜。老板娘犹豫片刻终于应允,而瑠姫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策划着与青年再次见面的时机。
天有不测风云,次日便得到了青年惨遭暗算的噩耗,尸体就在见返柳下,听说鲜血染红了柳叶,似深春最灿烂的彼岸花。瑠姫伤心欲绝,不忍去看,蜷缩在屋子的角落,愣是三天没喝水,七天没吃饭。
将铁皮箱子里的画册付之一炬,烈火烧红了他的眼睛。
他断断续续耳鸣,四周环绕着青年嘱咐过的一句话:如果哪天我遭遇不测,你替我杀一个人。这是我教你剑道的全部意义。
回忆结束,瑠姫目睹着佐藤从腰间取下香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佐藤问:“你是在说这个吗?”
“不解释一下吗?”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
“好,很好,佐藤景瑚,如果我现在踢你一脚,一定能正中对面的门。”
“你要相信我。”
“我听腻了!”瑠姫冲他嘶吼。他现在不是花魁,不是摇钱树,不是高岭之花,只是一个会心痛的普通男子。他从袖子中取出折下的见返柳枝,“知道在汉诗中折柳的含义吗?”
“……不知道。”
“多读书。”
“嗯。”
“我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嗯。”
瑠姫嘴唇动了动,终归是没说出口那句“我已经没办法杀掉你了。”
待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05
一开始佐藤被朋友领进菖蒲屋,是瑠姫出卖了自己一夜从佐藤的朋友那里换来的,这是今年天寒地冻之时便摆好的棋盘。
瑠姫在无数个佐藤睡着的深夜都策划过要拿他性命,而佐藤许诺要将他带出笼子的誓言成了唯一的阻力。什么猫啊蛇啊,瑠姫把自己当做じゅんや的狗,青年给了他幻想和项圈,以及他梦寐以求的爱。当时机成熟应该听从主人指令的时候,佐藤出现了。
瑠姫饿得肚子咕咕叫,佐藤拿来了顶级和牛身上最鲜美的一块肉。瑠姫追着自己的尾巴原地打转,将杀意和爱意混淆成了一锅沸腾的稀粥。
他还没来得及复盘杀意和爱意的历程及区别,就被那位经常出入自己房间的新造扰了大清早的梦,小姑娘慌慌张张地,好一会儿说清楚了话。
虽说春天的雨下起来不讲理也不饶人,好歹有一个姑且温柔的前奏,会拜托蜻蜓和燕子传个口信,于是才会倾盆而下。
而初夏,前一刻晴空朗日,下一刻暴雨磅礴,不给人心理准备的时间。窗台前插在大内涂花瓶里日益生长的柳条,被潲进来的豆大的雨滴砸下了几片叶子,瑠姫顾不上地板缝冒出的湿意,裸足迈下床迅速合上了窗子,终于反应过来小姑娘说了什么。
“什么?!”
“咱听街坊邻居天没亮就在议论,佐藤少爷,本来可以,早点同家人,离开江户城,投奔长州藩,逃过这一劫,但是,他没有,离开,”
尽管全身力气被蓦地抽空,还是扯开了喉咙:“下一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
“他什么!说啊!”瑠姫激动中打翻了花瓶,汪酱嗷呜一声躲到了墙角。
“他被幕府,新选组的人,逮捕了。理由是,勾结倒幕反贼。”
瑠姫六神无主地垂下手臂,失去重心,跌坐在地。已经生根的柳条随着浑浊的水流淌出来,根茎娇柔而脆弱,被鹤房所称赞的生命力,成了一句没有结尾的虚妄之谈。
“……果然。”他失声,只做了一个苍凉的口形。
瑠姫在青年死前隐约猜到,青年想杀佐藤决不是没有原因。
新选组在吉原花街的卧底,怎么可能透露真实姓名呢?瑠姫没有问青年要杀佐藤的原因,正如没有继续追问青年名字的写法一样。
没有答案。或者说,瑠姫没有知道答案的资格。
至于瑠姫如何判断出青年的身份。最初只是揣测,这样的人,气质绝非那些寻欢作乐的富商土豪,也不像倾家荡产只为一夜春宵的下等阶级,更像一个受命于森严制度的武士,不酗酒,不纵欲,不听淫词艳曲,好像是专程和自己按照画册中的情节恋爱的,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碰,更不在乎别人碰自己的身子,正经和无私到令人起疑的地步。
游廓是烟花之地,也是世外桃源,是过客来者不拒的俗世,也是战火蔓延不来的净土。从这里挑选一个人培养成兼具温存与美色的杀人利刃,诱人一步步困入死局,一击致命,再合适不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从猜测转换为肯定,是私奔的上弦月之夜,瑠姫往青年的包裹里,装了一枝刚盛开的茉莉作为离开吉原的唯一不舍,偶然发现了一件浅葱色的横山纹羽织。
是新选组的正装。他接过一个客人,新选组第八队领头藤堂平助的部下,那人喝醉之后光着膀子,向他吹水被同僚从倒幕派的石柱子上解救下来的往事,炫耀和诚字旗一个颜色的衣服,所以他认得。
新选组最大的对头,是倒幕派。瑠姫懂得这个常识,却没能将名震江户的佐藤家少爷和倒幕浪人联系到一起,直到从佐藤口中听到了长州藩——这是倒幕派先锋高杉晋作奇兵队的据点。
他登时恍然大悟。
接着是连绵不断的梅雨天,从后门走进来的鹤房,在身体上系紧绳子的手指,在床边陷下万丈深渊的雷池,瘀血的勒痕和新鲜的柳条,陪他度过了辗转难眠的几个夜晚。
他想晚点揭穿,或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像所有脑子里仅有小痴小怨,没有大家大国,金迷纸醉、残尸败蜕的妓子一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佐藤对他的爱。再等等,再等等,他还没有被爱够,他还不想失去爱,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必需品,他可以不呼吸,不吃饭,不见光,背信弃义,离经叛道,只要有人爱他,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他会死。
这也是他对佐藤心软和犹豫的理由,被质疑和不安过滤很多遍的,摇摇欲坠的爱,是他不忍心推翻的借口。
他不想爱他的人消减下去,在他意识到自己也依赖上佐藤的时候。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
和初夏的雨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瑠姫试着扶住桌脚站起来,雨水袭击大地造成的震动令他伸不直腿,他索性蜷曲起来,瑟缩成一个点。他吸了吸鼻子,望着被雨丝切割成细条的深灰色天空。他从来没有过和佐藤在吉原的雨声中相拥入眠,好遗憾,明明爱可以发生在任何一种天气里,而他没有和佐藤一起拥有过一个雨天。
他嘴唇苍白,眼神涣散,问:“我能等到他出来么。”
小姑娘不敢作答,又不忍置他不顾:“妈妈昨日分了些草莓……”
“回答我!!!”
小姑娘一哆嗦,哇地哭出声:“您就别等他了!多金英俊又会照顾人的男人那么多,您是图什么啊!这半年来,您都不像您了!”
“你懂什么!”瑠姫漂亮的五官皱到一块,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口喘息,宛如一条脱水的金鱼,很久才平静下来,“……对不起,不该吼你,做你的事情去吧,让我静一静。”
雨停了。
它不留恋这个阴天,决绝,无情,冷漠。
新造小姑娘数不清瑠姫砸碎了几只碗,汤汤水水又洒了一地,她一个人拿着笤帚清扫不过来,喊来了一位正好闲着的端倾城来帮忙。
“瑠姫太夫多少天没吃饭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快六天了,每天早晨我把饭菜和狗食一左一右放他门前,午前来看,只有右边的碗空了,中午、晚上也是如此,想必姑奶奶只顾得上给狗吃饭。”
“客人也不见,妈妈已经跪在神龛前求庇佑了。唉,不吃就不吃,不见就不见,今天发什么脾气?”
“我就隔着门说了一句,”她压低声音,“判下来了,佐藤少爷回不来了。怪我怪我,嘴巴没个把门儿的。”
“咱们打小就被教育,莫要对客人动心,瑠姫太夫也是真性情。都说越是表面上八面玲珑的,就越寡情,我看瑠姫太夫不是这样。”
“可不是,虽然客人们都想花钱买妓子妓女的爱情,但是我们收的钱里啊,一部分就是我们抑制自己爱情的辛苦费,要是破坏了平衡,没人承担,受伤的只能是自己。”
两人摇头叹气,继续清扫起地上的碎片,拾掇得差不多了,新造附在门板上听屋内瑠姫的动静,瑠姫不知道在跟他的狗说些什么,模模糊糊的抽气声,辨不清是哭是笑,反正狗也不懂,就当是他又在自言自语。那位端倾城去找簸箕,走到外头碰上了杜若屋来的人。
端倾城不解,菖蒲屋与杜若屋本是对家,何时有来往了?
十五六尾兰寿金鱼在木桶中游来游去,悠闲自在,殊不知危险已经靠近。巴掌大细纱糊的渔网探入水里,迅速转了半圈,一尾头部肉瘤最丰硕的金鱼撞了上去,破开了一个洞。
“啊啊,气死人了!”祥生扔掉报废的渔网,捏起一支新的,递给鹤房,“换你。”
“无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什么有趣?”祥生拍干净裤裙粘上的尘土,“对面菖蒲屋的瑠姫太夫有趣?”
“我从来没讲过。”
“你想见他吧,我托人去请了,应该快来了。”祥生端起木桶,将金鱼倒进了一个瓷盆中,扑腾扑腾,溅了一地的水花。
“你不要擅自……”
祥生拽住鹤房的腰带拉近自己,咬着下嘴唇瞪着下垂眼,大拇指在鹤房拧起的眉头上刮骚:“做爱的时候叫我的名字,做梦的时候叫他的名字,天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醒着睡着的便宜都让你占了。”
“请他来做什么?难道要他告诉你,从哪个门洞爬进我的梦里吗?”
祥生下巴朝瓷盆中劫后余生的金鱼点了点:“全部炖了,我们两人也吃不完呀。”
“怪兽,为什么要吃它们!”
“它们困在前院那几尺见方的小池塘里怪委屈的,又万不能放它们去没人喂食的河里,与其让它们憋死、饿死,不如一度一度加温,煮熟它们,让它们在不知不觉中消弭。”
金鱼可意识不到世事难料,生死无常,畅快游动的它们断然预知不到一劫过后又有一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瑠姫见到一桌子金鱼刺身的时候,手心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夹起一块蘸了些青芥末,还没送进嘴里便剧烈咳嗽起来,祥生为他倒了杯茶,是熟悉的京都玉露,经过晴天雨天还保留着恰到好处的干湿度,香气一如往常,对面席地而坐的两人却是相貌陌生,如隔三秋。
瑠姫的七魂六魄,似乎在噩耗传来那天,跟着被天空收走的雨水去了极乐世界,不能归位。他攥着大腿上衣服的布料。弄出死褶,看上去是在斟酌用词,实际像是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般,张不开口。
“不是要炖了吗?”鹤房问祥生。
“突然改变主意了,一刀杀死对于它们更痛快些,总比慢慢憋死饿死要好。”
“奇怪的家伙。”鹤房没有蘸作料,直接塞入了口中。
瑠姫放下筷子,舌头抵住上腭,吸了一大口气,缓慢地问:“所以,让我来……”
祥生端起茶漱完口,道:“听闻瑠姫くん生了一场大病,我记得生母说过金鱼肉大补,这不,准备了一些。我知道瑠姫くん也不缺人参鹿茸,景瑚殿下没少送……对不起。”
“没事。”今天的头发没有精心打理,有一缕发丝垂到了额前,瑠姫把它别在了耳后,“谢谢你。”
“怎么生疏起来了呢?对我也就罢了,从进门到现在,都没看过汐恩くん一眼。”
瑠姫俯视着融进酱油的芥末:“……是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喂,祥生,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鹤房抱怨。
“只是想替我最喜欢的瑠姫くん排忧解难而已。”祥生站起来倾身贴近瑠姫,揽过他更细了一点的腰,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我说过不会把人还给你,可没说过不能借给你喔,瑠姫くん。
这几日一定很寂寞吧,你的恩客都上我这边来了,瑠姫くん。
都言白日不宣淫,但杜若屋没这规矩,瑠姫くん,一起来嘛!
……唔,没有兴致吗?看我和汐恩くん做如何?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瑠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心想,如果自己是佐藤与鹤房形容的蛇,那么祥生就是蟒。
噗滋噗滋的水声径直灌入耳道,两人交叠的身体出现重影,错落的喘息让人幻听,瑠姫心尖上积压着一块动荡的沉重铅石,随时可能凿开胸口,带着细枝末节的血管滚落在地。他想逃,仓皇起身拔腿跑到门边,门却被祥生落了锁。
“瑠姫くん,一味逃避只会被哀伤击垮喔……”祥生刚与鹤房交换完一个吻,嘴角挂着银丝,催促鹤房:“快点动……啊嗯、好大……肏太深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胃部翻上金鱼生肉的腥甜,碰撞着食道壁兴风作浪。瑠姫无力地瘫倒在门槛上,双臂抱着两膝。他觉得琵琶湖的水里定然是有什么药,饮过会把人变得古怪,他已经完全不认得那两个人了。祥生抛却了京都人的清丽与骄矜,此刻与荡妇无异,缠绕在鹤房精壮的腰杆上扭着圆润的臀部索取,鹤房则埋头一言不发地贯穿他。瑠姫的恩客们纵使都是达官显贵,也没人情愿让旁的观赏自己与花魁翻云覆雨,这活春宫,大戏院千万倍的票价也抵不上。
又听到祥生道,语气黏黏糊糊,融化成甜腻深褐色的蜜糖:“汐恩好弟弟,怕不是在想着瑠姫くん?”
“你不专心。”鹤房擒住祥生的肩膀,掰着花白的肩头啃咬下去,祥生痛得夹紧穴口,逼他缴械,骂他畜生,果然被戳到了要害,不声不响馋了瑠姫くん那么久,和那些色鬼一样没一个好东西。
鹤房顺着祥生的肩头一路舔舐到他的嘴唇,两片都吸入口中,下巴沾满津液的祥生可算闭了嘴巴,盘踞在鹤房的躯干上,任鹤房九浅一深地猛干,不一会儿嗯嗯啊啊地呻吟出来,叫着要被大家伙弄死了,瑠姫くん救我。
瑠姫木木地挨近他们,隔着两步远停住了,半蹲下,没由头地问祥生,仿佛是言灵:“你愿意吗。”
祥生在榻榻米上起起伏伏摇摇晃晃,答:“愿意愿意,都说要,把这家伙、借给你了……唔,轻点……”
瑠姫就着半蹲的姿势挪到祥生的身边:“我是问,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你身上的味道,不是柑橘和檀木香吗?”说着说着吃吃笑起来,“分明是雪松铃兰的味道,你第一次来菖蒲屋的时候我就记下了。祥生,骗得我好苦,哪有什么随身携带的香袋啊。”
祥生的身子僵住了,鹤房的动作也停住了。瑠姫双手托脸颊,眨着眼,接着道:“怎么不做了?不是很享受的吗?汐恩对我没有兴趣,却喜欢祥生喜欢得紧呢。”
空气陷入了胶着。不知是谁从天窗扣下一桶浆糊,把他们的声带都黏住了。
时间停了很久,大概如同那日瑠姫徒步从城东南走回来那么久,脚心起了泡,离不开地面,每动一步都是钻心刺骨的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是的。”鹤房终于说话了,嗓音除去性事所致的低沉暗哑,还有些瓮瓮的颤声“我想要瑠姫的心情不是说谎,但瑠姫是属于别人的。”
瑠姫听罢,苦涩地扯扯唇角,用力解开领子的系带。
“至少今日,属于你了。”
如果瑠姫没记错的话,自己房间里那根鹤房带来的柳条,枯萎了。
它完成了一个不那么情愿的使命,被人自顾自赋予生命力的夸赞,又被另一个人自顾自水培起来。它后来得到了反抗的机会,先剥掉了从头至尾所有枯黄叶片,再自根处开始,攀上了软烂而发臭的病态色彩,向人昭示着由自己掌握生命何时终止的决意。大内涂花瓶兀自立在窗台上,可能连它自己都忘记了,曾经被人视若珍宝捧在手心中,指尖摩挲浮雕茉莉花朵的纹理,像佐藤摩挲瑠姫的唇边痣。
衣衫尽褪的瑠姫抓来鹤房原本放在祥生腰侧的手,捏起一根指头点在自己的唇边痣上,他紧闭双眼回味着熟悉的触感,泛起暖洋洋的笑容,恬淡而平和。鹤房无措地抬着手,眼看自己的手指被瑠姫含入口中,在他看不见的湿濡温热的地方,嫩舌数着指纹的沟壑。
鹤房射过一次,祥生腹中的精液满满当当的,伏在他的身上,说着:“要交给瑠姫くん,还有点舍不得呢。”话虽如此,还是拔出了对方半软的阳具,翻身并排躺在鹤房身边平复呼吸,又叠起两条长腿,支起半边身子,问瑠姫,“我用过的男人,瑠姫くん不会介意的,对吧?”
瑠姫松开鹤房的手,顿了一顿,低下头去吻鹤房的鼻梁和脸颊,含混不清地反问:“我用过的男人,祥生不也不介意么?”
“我可不是什么淫荡的人,虽然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完全没有说服力,”祥生卷着鹤房的头发玩,“刚才那个样子,只不过是想激起瑠姫くん的兴致,我多么想让你知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祥生的避重就轻搞得瑠姫火大,移花接木地回避了自己话中有话的质问,没能听到祥生解释他和佐藤的关系。不明就里的鹤房浇了一把油:“对,他平日在床上,就像一块木头,被瑠姫看着才会那么兴奋……啊,嘶、别揪我头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瑠姫没有心情看他们调情,捡起衣服:“从来都是别人等我,从来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