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女中豪杰
入夜时的风,没有白日里那么炽热,徐徐拂来,带来些许凉意,就如敖七嘴里喃喃不停的话。
幸好把人都屏退出去了,冯蕴想。
敖七要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些话,只怕就不好收场了。
“小七,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敖七抬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冯蕴微微一笑,那双两世为人而饱经沧桑的眼睛,好似能读懂世间的一切。流露出来的,也不是被人冒犯的愤怒,更没有被男子表白的羞涩,而是岁月沉淀历经风雨后的坦然,以及成熟的女子才有的智慧和通达。
沉默许久,等敖七收住哭声,她弯下腰,递给他一张手绢。
半蹲的姿势,少年郎带着淡淡木樨香的气息笼罩过来,瞬间将她淹没。
裴獗是一个人进来的。
门外的侍卫眼皮直跳。
“你生气吗?”冯蕴还是问了。
敖七微微阖眼,摇了摇头,用力抱紧她,仿佛要让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他没有说话,深深看敖七一眼,沉如深渊。
裴獗翻身下马,朝冯蕴伸出胳膊。
她实在想不明白,侯准为什么不投降北雍军,却要归顺于她?
女郎娇弱的身躯终于入怀,难以言表的满足涌上来,将长久的渴望填平,但他没有别的举动,甚至不忍心用力。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稍稍清醒一些,看了冯蕴片刻,无言地苦笑。
“别动。”
“这没有什么,不丢人,也不可耻。”
火光在夜空下星星点点,人们席地而坐,男儿们爽朗的声音震破天际,推杯换盏,豪迈大笑。
“阿舅……”
冯蕴没动,视线撞入一双黝黑的眼,看见的是憔悴、痛苦,以及茫然的失落和无助。
裴獗的回答,淡淡的,若有若无。
冯蕴目光有些恍惚,弯唇浅笑。
没有拳头落下,耳畔只有淡淡的一声。
冯蕴看着裴獗,突然开口。
气他不争,怨他不孝,又舍不得真的去教训他,伤害他。
“那年,我在台城那个长满青苔的小巷子里,也像你这般,痴痴地等着那个一身洒满月华的萧三公子,打马归来,无须他的回应,只想多看一眼……”
如此深沉的爱,他却一次次辜负。
在冯敬廷就任安渡的宴席上,这人就坐在万宁守将关平的身侧,是他的副手。
她见过此人。
一群人迎了出来。
这时,冯蕴已经看到了人群里的侯准。
冯蕴迎着风张开双臂,抬高下巴,闭上眼睛,只觉胸膛开阔,方才因敖七带来的阴霾,被一扫而过。
他将冯蕴搂在怀里,温柔得像拥抱价值连城的珍宝,喃喃失神,以至于听到外面的喧闹和越来越近的脚步,都没有松手。
“好呀,那我的腿也要打断吗?”
马儿跃身而起,冯蕴失声尖叫。
在他们到来前,火堆上烤着肉,河滩上堆着酒,前些日子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一群人,正围坐在一起,畅谈剿匪之路。
敖七重重地点一下头,“多谢。”
他呢?
他低低唤了一声。
“我喝多了……”
冯蕴这才扭过头来,认真看着他。
在温热的夏日凉风里问。
“下来吧。”
冯蕴侧眼,正要回答,一双温暖的大手突然拢过来,轻轻圈住她。
他更愿意裴獗拉他起来,打他一顿,狠狠地打,把他打醒为止。
“我知道。”冯蕴微笑看他,“现在好受些了吗?”
敖七寂然无语,就那么紧紧的,紧紧地扣住冯蕴,将少年的执拗和力气,用到极致。
“嗯?”裴獗慢声轻应,目光里满是温柔,“你处置得当,无须自责。”
裴獗没有再回答。
敖七低头看她,双眼如同火般燃烧。
宽容,和煦。
他消极。
“我有罪。”敖七低低苦笑,将埋在内心的贪嗔痴恋,剖开在裴獗的面前,“在我心里,女郎就像天上的繁星,让我忍不住抬头,驻足观看,感受她的光芒,我明知……星星是不会属于我的,却无力自拔……”
就好像他方才抱着冯蕴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更不会对他二人造成任何的影响。
“娘子豪迈,走吧,带你去检阅队伍。”
叶闯和林卓就等在门外,其他侍卫离得更远。
如梦如幻的往事,现在说出来,心里已无半分波动。
“豁达如你。”冯蕴眨眨眼,突然发笑:“可我方才说抱歉,只是因为你剿匪受累,我还拉你出来遛马这件事呢……”
裴獗轻轻一拉,他就松开了双手,无力地半跪下来,羞愧低头。
敖七慢慢抬高下巴,错愕地看着她。
敖七喉头发紧,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裴獗稳住她身形,半晌不说话。
“不用客气。”冯蕴伸手,试图扶起坐在地上的他,表情平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靠在裴獗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问。
她慢慢笑开,“你看,时过境迁,我长大了,他已早被我抛在脑后。”
他带着醉意的声音,低沉而忧伤,一双通红的眸子,在极度悲伤下,有一种心碎的凄美。
敖七眼角湿润。
像有一束刺穿所有伪装的光,让敖七羞愧难当。
背德带来的自我禁锢,到底让他无力对抗。
“那我回头打断他的腿。”
明知道不该,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
敖七与他对视着,那些被压抑许久的情感,在这双眼睛里无限放大。
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下手却很轻很轻。
裴獗喉结微微一滚,“抬起头来,看着我。”
真是个不怕死的。
旷野里漆黑一片。
他没有流泪。
“我不是鳌崽。”敖七凝视着她,眼里是深深的眷恋。
纪佑从马厩里将踏雪牵出来,裴獗将冯蕴抱上马背,再一跃而上,搂住她的腰,双腿一夹马背,“驾”的一声,策马而出。
因为他伤害的人,恰恰是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女郎说,总有一日会长大,会忘记年少时的情感。
二人应一声,默默上前架着敖七。
“叶闯、林卓,送他回去。”
她温声软语,目光清亮。
他痛苦。
冯蕴笑一下,轻轻推他的胳膊,像长辈对不懂事的晚辈。
“阿舅,对不起……我克制了,我真的克制了,也尽力了……但我没有做到……”
冯蕴问:“这是哪里?”
裴獗扫她一眼,纵马向前。
这一刻的阿舅像极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