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过境迁,赫连仲祺再不敢在轩辕冕面前百无禁忌,轩辕冕亦无法再以背心相托。
君臣分际,不过如是。
还未至凉州,便有暗卫飞马来报,说靖西王亲率十万凉州军在城外十里外迎候。
轩辕冕难免意外,“怎可劳动皇叔祖?”
“想来靖西王此举也是为了彰显历代靖西王对朝廷的拳拳忠心,”裴行止在一旁插话道,“顺带一展陇右军威。”
轩辕冕任由怀恩为自己整肃仪容,“皇叔祖有心了。”
这军威自然不是给他轩辕冕看的,恐怕归根结底,靖西王还是想为他留在陇右的部属挣个前程吧?有如此顾念部属的主将,难怪几十年来凉州军一直对靖西王府忠心耿耿。
果然,又行了半个时辰,众人便见远处玄黑旌旗招展如同阴云压城,数十万人排列齐整,阵势煞是惊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万人一同高呼,简直如同地动山摇,拉车的服马一惊,纷纷在原地躁动起来。
盛年不再,雄霸之气却依旧的靖西王亲自上前,撩起下摆,在天子舆驾前跪定,口称万岁。
怀恩掀开幨帷,轩辕冕端坐其内,华美清俊,雍容以及。
靖西王微有讶异之色——皇帝竟着了一身锦边胡服!
怀恩命人去拿绣墩,轩辕冕却摆了摆手,径自跃下舆驾,亲自将靖西王扶起。
“靖西王府为国守边,已历父子两代,皇叔祖更是社稷重臣,宗室砥柱。劳烦皇叔祖亲迎,是朕的不是。”
他神色真挚和善,旁人见之可亲,靖西王也不例外,当场笑道,“上次本王见到陛下,还是德泽十五年。转眼间陛下便能独当一面,臣等也是老了。”
他笑意恬淡,仿佛真的是个看着自家得意子侄的市井老人。
轩辕冕抿唇一笑,“皇叔祖哪里算的得老,看起来也就与朕父皇一般年纪。”
虽是暮春,正午日头却也毒辣,轩辕冕仰头看看,对靖西王道,“将士们苦等,怕也是累了,不如咱们进城再来寒暄?”
“是老臣考虑不周了,”靖西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陛下回舆。”
轩辕冕目光瞥向靖西王仆从牵着的青骢马,问道,“皇叔祖如何回城?”
靖西王恭敬道,“老臣自当骑马随驾。”
“朕本是来劳军,自是与将士们一处,”轩辕冕摆摆手,一旁的太仆寺丞便亲自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御马,“更何况,太。祖太宗马上得天下,朕虽养于深宫,却也不想堕了我轩辕氏男儿的威名!”
说罢,他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又用马鞭指了指身后的李克、赫连仲祺两人,笑道,“这便是我为陇西选的都护、都督,这几日皇叔祖大可考校他们,只要您略有不满,朝廷便重新再选!”
须知先前雍王一事传到凉州,有关储君的流言并不十分悦耳,靖西王虽然不曾尽信,心中却也有了芥蒂,如今见他恢廓大度,不由老怀甚慰,连连道,“圣上英明!”
轩辕冕难得开怀一笑,扬鞭纵马,身后依次跟着靖西王、李克、赫连仲祺等人,浩浩荡荡地入城了。
第114章 第二十八章:无情莫把多情恼
犒赏三军,巡视防务,皇帝在凉州呆了三日,几乎日日都忙到子时方能歇下。
靖西王府早已料理停当,长史正同司书一道清点王府资材,到底历经两代经营,各样器物堆积如山,光是名剑宝刀恐怕就需要一辆马车来运送。
“陛下可曾起身了?”王府录事周琦一早便在行馆外等候,录事虽只是个微末小吏,可他身上却不见半分卑微谄媚,反而周身一派华贵之气,王府众人见他也极为尊重,就连王爷也对他百依百顺,俨然便是这陇右道的半个主子。
怀恩公公对这个魏国公之弟也是极为忌惮,见他亲至,自是打足了精神应付,笑得犹如春花一般,“见过周大人,陛下早已起身了,正想着临行前去王府探视王爷,没想到周大人却先来了。”
“陛下这是要折煞我等,君臣有别,理应我与王爷来向陛下请安才是,”周琦不卑不亢,“王爷稍后便到,还请公公通报一声,若是陛下有暇……”
怀恩赶紧道,“奴婢这就去,周大人稍安勿躁。”
半盏茶后,经过再三推让,轩辕冕还是坐了上座,正微微侧身,与靖西王闲谈。不知不觉说起当年事,靖西王不由慨叹,“彼时本王心力交瘁,哪来闲心去关心洛京的暗流涌动?待到本王反应过来时,战事已是一触即发,太上皇也已祭告天地,准备亲征了。”
当年金戈铁马,身处深宫的轩辕冕自是毫无印象,只笑道,“当年皇叔祖与独孤表叔兵分两路夹击突厥,胡人闻靖西王之名则小儿夜啼,人人胆寒。皇叔祖勃发英姿,朕无缘得见,实乃平生之憾。”
“陛下谬赞了,不过是趁着还能爬的上马,为父王报仇雪恨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英姿?”靖西王喝了口甘露,缓缓道。
周琦陪坐一旁,忽而道,“对了陛下,昨日下官看了日程,为何咱们不顺道由太原南下,反而要取道汾州?”
轩辕冕不喜甘露,故而只浅啜了几口便将茶盏放下,“朕有个结义兄弟,因事往北疆公干,却在汾州不知所踪,朕有些……牵念,故而想亲自去看看。”
“哦,不知所踪?在北疆竟还有这般的事情?”周琦诧异至极,高声惊呼道,“还请陛下将此事由来细细说明,或许我与王爷能够帮的上忙。”
靖西王府在陇右已近一甲子,可谓树大根深,但凡他想,恐怕整个北疆没有他找不到的人。
轩辕冕犹豫片刻,将秦佩身世略去,只说他是吏部尚书秦泱之子,奉命送突厥余部来使北上,不料在途中遇袭,身中数刀后跌入无定河中……
说及此处,靖西王冷哼一声,周琦却猛然笑出声来,轩辕冕有些不解,满面茫然地看着他二人,心道难不成这在陇右还有什么掌故不成?
“据本王所知,”靖西王悠悠道,“但凡是坠崖的、堕入湖中的,不管自己寻死的还是被旁人推下去的,只要是落入水中的,多半都死不了。”
他说的实在笃定,本该让人信服,偏那周琦在一旁听了,笑得更是不可自抑,平白打了不少折扣。约莫此间有什么故事,轩辕冕并未追问,只颔首微笑。
“这秦佩幼时,我倒也曾见过,”周琦悠悠道,“当真是冰雪可爱,那肤色比起女孩来恐怕都要白皙几分。”
他是周玦亲弟,秦泱事败后那年入京守岁,定是曾见过寄人篱下的秦佩;他是亚父同科,不曾依仗家中权势谋个不高不低的官位,反而去了靖西王府;周琦中间曾有十年消息断绝,在两王之乱时才又出现,叛乱平定后就一直留在靖西王府做那八品录事;周玦为父皇身边第一得力之人,又谋算深沉,曾把持东宫暗卫及后来的丽竞门十余年……
他一个闪念已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心道秦泱作恶多端,造孽无数,观这周琦神态,搞不好也是苦主之一。秦泱已死,若是心中还有芥蒂,恐怕账都只能算到秦佩头上了。
轩辕冕苦笑,起身对周琦做了个揖,周琦赶紧起身避过,“说话说的好好的,陛下这是何意?”
轩辕冕却是坚持行了礼,对周琦温和道,“父债子偿,人之常情。只是如今秦佩亦是生死不明,朕与他有兄弟之交,他父欠下因果,朕自会替他偿还。”
“偿还?”周琦桃花眼一凝,冷笑道,“他父欠我的,就算以陛下九五之尊,恐怕都是还不起呐。”
靖西王极不自在地动了动,周琦留意到他恳切目光,勾起嘴角,“不过也罢,已有人替他还了,我也便既往不咎,大人大量了。”
他们之间暗流涌动,轩辕冕纵是再鲁钝也看出些不对来,只好低头饮茶,尴尬笑笑。
“不过说起御弟,下官去年在吏部述职时还听闻,说陛下那义弟很得器重,陛下还说过他是‘吾之子房’?”
这记忆过于久远,轩辕冕自己都愣了愣,许久才道,“朕当时只是一时戏言,以环他本就是个敢爱敢恨,赤诚一片的性子,哪里及得上留侯的城府谋算、保全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