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审讯室,陈米仍旧保持着我刚出去时的姿势,在看到我手上拿着的烟后,他那稍显苍白的双唇动了动,但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把烟盒放到桌上,随后将那份压在所有资料下的文件拿到最上面,老孔看看它再看看我,眼里的复杂情绪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至少现在,此时此刻,我不想懂。
而那份文件,正是老孔调查到的,关于李折的一切。
审讯室里安静得像一条条生命在流逝,我想挽救它们,所以便率先打破了这层沉默:“陈米,你愿意和我讲讲你与你阿弟的故事吗?”
这句话说完,最先感到震惊的并不是陈米本人,而是坐在我隔壁的老孔。
他将两道浓眉拧成“川”字形,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急切:“你问这个干嘛?这和案情有关系吗?!”
我说:“我想听他说实话。”
老孔还是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我,但他似乎也不打算再继续追问下去,毕竟有事不要当着嫌疑人的面说是我与他共事多年来所形成的一种无声默契。
陈米也在看我,好奇与疑惑布满了他整张脸,半晌,他才有些艰涩地张口问我:“你不怕我撒谎吗?警官。”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指指他身后那面墙上挂着的八个大字,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米跟着我转头去看,被手铐铐住的手不自觉地做出一指一指的动作,嘴里像幼师在教导刚开蒙的小朋友识字一般逐字逐句地念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不是不怎么识字吗?”老孔低声问我。
我心神一紧,沉声道:“所以才要问。”
“好,我答应你。”陈米适时开口,目光淡然地在我脸上徘徊,“你想从哪里听起?”
“从一开始。”
陈米的神情难得温柔起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轻:“我与阿弟都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那个时候我十岁,是福利院里的大孩子,阿弟就只有五岁,站起来还没我一半高,是个大一点的年画娃娃。院长妈妈经常告诉我们,说大孩子长大了要帮忙照顾小孩子,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爸妈不要了的孩子,所以院长妈妈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那时我最常照顾的就是和我住同一间房的阿弟,阿弟最容易半夜被噩梦惊醒,每次醒来总要哭上个半小时,有时候嗓子都哭哑了还在哭。我怕他吵醒别的孩子,就总是在他惊醒前先到他床边轻轻拍他的胸口,告诉他别害怕,哥哥在这里,可他还是哭,我就只能抱着他哄他。后来哄好了,我的那张小床就从一个人睡变成了两个人睡,很挤,但是冬天很暖和。
阿弟还很挑食,但是我在,他就什么都吃,他说哥哥陪吃饭很开心,所以什么都喜欢吃。从那会起,阿弟就像是我新长出来的尾巴一样,一直跟在我身后东跑跑西走走的。有一天他问我,如果有新的爸爸妈妈要来带走我们该怎么办,我说当然是走啊,难道你想在福利院待一辈子吗?可他一个小屁孩哪懂什么一辈子,他只是说那我能不能和哥哥一起走,我说不行,要看新爸妈愿不愿意,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我就问他你以后想叫什么名字,他想了很久,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字,他说院长妈妈组织演讲的时候说过英雄都是宁折不弯的,他也要当英雄,所以以后他要叫‘折’,我说这个字不好,像大人们常说的那样,是犯忌讳的。他不管,说英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还问我说那哥哥要叫什么名字,我说都可以,如果有新爸妈的话,他们给我取什么名字我都会很开心。
我十二岁那年,福利院里来了两个想要领养男孩的家庭,我和阿弟就是最终被挑选上的孩子。那两个家庭,一个姓李一个姓陈,那天阿弟穿着李家爸妈给他带来的新衣服,那是件中间画着图案的红色棉袄,穿在阿弟身上特别好看。李家爸妈牵着阿弟的手,阿弟的眼睛眨啊眨的,他看着我,问我怎么不穿新衣服,问李家爸妈是不是哥哥也要一起走,李家爸妈哄他说没有宝贝,哥哥要去其他爸妈家。可阿弟却一下子就放开了李家爸妈的手,哭着闹着要我跟他一起走,他哭得好凶,比以往被噩梦惊醒的时候还要凶,我突然觉得我哄不好他了,因为他坐上小汽车离开了很久我都还能听到他在哭。
再过了几天,我也被陈家人领养走了,他们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叫同水村。刚到他们家里的前两年我也是过过好日子的,我有爸妈可以叫,有新衣服可以穿,还有书可以读。我坐在祠堂里,一页页地翻开那本一年级的语文书,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原来书是有香味的,是一股水稻的香味。读完一年级,家里新生了个男娃,我很高兴,因为我又有了一个弟弟。可是慢慢的,我就不怎么高兴了,因为我没书读了。陈家人告诉我,书要留给弟弟读,让我留在家里照顾弟弟,帮忙干活赚钱,我答应了,因为那是我的家。干活其实不辛苦,没书读也不要紧,可是我的身上开始出现各种跌倒和碰撞出的伤痕,很多时候旧的还没好,新的就把旧的给盖过去了,陈家阿妈说我走路不当心,为了让我学会专心就罚我只能吃半碗饭还不准夹菜夹肉吃,然后我碗里的饭就再也没有盛满过。
后来陈家阿爸经常出去打牌喝酒,我记得那天晚上风雨很大,我给他开门的时候被他那浑身的酒气熏得吐酸水。他是个黝黑的西北汉子,力气极大,我被他抓住时完全没有反抗能力,他把我扔到一个柜子旁边,从背后圈住我,我被他压着只能将上半身趴到柜子上,接着我就听见他在解裤子的声音。那个柜子是用木头做的,高度只有当时的我胸口那么高,只要动静一大它就会吱吱呀呀的响,陈家阿妈大概也是被它吵醒了,我看到她拿着煤油灯出来,可是很快煤油灯就不见了。我还看到我指甲里藏着白天干农活时留下来的黑垢被柜子上的木刺硬生生劈开,那时我就在想,可能以后我的指甲里都藏不了脏东西了。直等到邻居王婶家那只病殃殃的公鸡开始叫唤,我才回到草席上。我想睡觉,可眼睛一转,就看见地上有两个像红又像黑的圆点,我知道,那是血。你们说前段时间去搜过我家,我想,你们应该也已经见到过那个柜子和那张草席了吧?
隔天我照旧去干农活,只是干得没以前快。我也不怎么爱说话了,就只是用眼珠子看。渐渐的,我发现村子里的外来女人和孩子越来越多,村子里的人管她们和他们叫做货,于是我明白,我其实也是货,是陈家的货。经历了这么多事的一年,我也才十八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二年,我被送到村子最东边的屠宰场里干活,那里很臭,很脏,活儿也很累人,但是我干得很开心,因为我可以暂时不用再回到那个家里边去,我只需要住在屠宰场旁边搭着的棚子里,再按时给陈家弟弟交学费就行。可是没干几个月,陈家阿爸就来让我偷些猪蹄回去给弟弟补身子,我说不行,被发现了我要被打的。他就骂我是个杂种。当天晚上的风仍然很大,他呼哧带喘地跑到棚子里找我,还是让我给他家偷猪蹄吃,我不肯,然后他又做了和那晚一模一样的事,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棚子脏,也是第一次有了想要砍死他的冲动。
但我还是偷了。不过我总是偷那些别人不要的猪下水,偶尔逼急了就剁点猪蹄肉拿给陈家阿爸,我很笨,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直到我被屠宰场老板打到鼻子止不住的流血。我又回去干农活了,村子里的货还是很多,有些旧货整天疯疯癫癫的,有些旧货我就再也没有找到过。我忘记是哪一天,村子里又来了一批新货,动静大到让我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然后我和陈家阿妈说我要到村子外头去赚钱,说我要赚好多好多钱给弟弟娶媳妇,她笑着答应,然后监视了我两年,我也很听话的把钱都交给他们。大概是觉得放心,他们就不怎么爱管我了,我便找了家有电话的铺子,花了两毛钱打了一通报警电话。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陈米在讲这些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就像在和人讨论今晚要吃什么一样平静,语气也只有在提到他阿弟时有所起伏,反倒是我这个看客先有些坐不住了。
我那早已握成拳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而后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陈家,他们是谁?!现在在哪?!”
这问题让陈米怔愣了一会,片刻过后,他咧起嘴对着我笑,眼里的水汽溢出来两滴落在了眼尾:“那男的死了,得病死的。那女的跟男人跑了,其他的大概都被抓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我终于得到了自由。”
“不过警官,”陈米还在笑,“你有些失态了吧?我讲我的故事,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陈米!你!”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一旁的老孔也正侧着头看我,我冲他笑笑表示自己没事,他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说:“这里有监控,你注意下自己的情绪,要不换我来主审?”
“不用。”我拒绝了他的请求,“我尽量克制,实在不行就让你来。”
老孔点点头。
我快速调整好自身状态,接着问陈米:“那之后你又发生了些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米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也没什么了,就是去黑煤窑结果碰上了塌方,老板跑了,我呢?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钱却再要不回来了。过后,我又跑去饭店给人洗碗,本来干得挺好的,一个月还有一百来块钱,自己省着点花还算够用。我还抽空去以前的福利院看过,院长妈妈说福利院要拆了,还说阿弟来找过我好几回,也是那时起,我决定存钱给阿弟。但是好景不长,我们隔壁开了一间很大很大的酒楼,我听老板说那酒楼要把我们店买过去,钱给了很多,他准备要卖了,然后我就又没活干了。
再之后我就去捡别人不要的垃圾拿去卖,也不知道是不是人走多了霉运就会有好运,我被那些志愿者们安排去当了环卫工人,我不怕累又不爱和别人说话,所以总是打扫得很麻利。而且这份工作很稳定,从我开始干的第一个月就有两百块钱,还能包我一顿饭,但因为要给阿弟存钱,我反而更省了。我去改了名字和户籍地,陈家人想让我赚金山银山,就给我叫陈金山,但事实上我连吃一顿饱饭都很艰难。我想吃饱饭,想吃很多很多的饭,我问改名的警察能不能把我的名字改成陈饭,她说可以就是不太好听,要不然叫陈米吧?就这样,我有了自己的新名字,我很喜欢它。
1998年4月20日,我遇到了我的阿弟,在大街上。他变化好大啊,我差点没认出来他就是那个跟在我身后跑来跑去的奶娃娃。他长得好高,比我还要高半个头,身体也很健壮,人还变得特别好看,像是街边贴着的海报上的明星。他跟我去了我在西田村的家里,还一起喝了我从超市里买的,虽然辣嘴但是便宜的烧刀子酒。他坐在那里,不停地叫我哥,我也不停地应他,他和我讲了他这些年的生活,他说李家爸妈对他很好,经常带他出去玩,说他的名字叫李折,说他读完小学还读了初中、高中,还说他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大学毕业。我就这么听着,他笑我就跟着笑,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最后他问我在陈家那边过得好不好,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过得很好。那一年,我二十八岁。
从那以后,阿弟就经常来找我,不过每次都是等到很晚才来。他还会给我带各种各样的东西,什么自行车啊,收音机啊还有那台电风扇,都是他拿来给我的。有一次他看到我那本捡回去的作业本,问我是不是想识字,我很不好意思,只说剩这么多纸太浪费了,可阿弟却突然说,哥,你的名字和你本人都很像一首诗,那首诗叫《悯农》,你要听听吗?我说好。
1999年10月13号,那晚的天气很闷很热,阿弟住在我这里过夜,我们吹着风扇,听着收音机里放的歌,我还记得那个节目放的是邓丽君的歌,很好听。阿弟觉得一直坐着很无聊,问我要不要跳舞?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怎么跳,阿弟只说包在他身上。警官,我真的很笨,笨到连简单的跳几步舞都老是踩到我阿弟的脚,但是阿弟不生气,他只是笑,所以我也笑。
那个晚上,我们都很累。阿弟抱着我,我不觉得害怕,他想要我就愿意给他,他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我知道,阿弟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温柔的人,就连做那种事的时候他也一样很温柔。我说不疼,就是真的不疼。那一年,我二十九岁,阿弟二十四岁。
到了1999年年末,就是我上次和你们说的我买了两块钱一包的雄狮烟,阿弟后来又给我买了南洋红双喜。”
陈米的手紧紧捏在一起,眼睛却望着我桌子上那包还没来得及拆封的南洋红双喜香烟,我察觉到他的目光,利索地拆开包袋薄膜,起身走到他面前递了一根烟给他,还没等他拜托点火的话说出口,我就从裤兜里掏出个打火机帮他点上了火。
“谢谢你,警官。”陈米说。
我没搭腔,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摆摆手让他继续说下去。
陈米用力嘬了口烟,没什么肉的两颊瞬间凹陷下去,随着烟雾的吐出才又缓缓恢复如初:“买给我南洋红双喜的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心目中活着的阿弟。那一晚阿弟心情很不好,话非常少,我不知道怎么开解他,就把我自己给了他。可能是发泄过后他的心情好了一点,我问他是不是工作不顺心,他说不是,只是犯病了。我很担心他,就问是什么病,他说是躁郁症。然后他就跟我讲了他读初中时被同学欺负的事,说他们拽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怕被发现就用烟头烫阿弟的后背,在他上厕所的时候锁门用水泼他……就是那五个人害他得了病,也是那五个人把我围在供销社里。警官,你说这算不算冤家路窄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距离2000年还有十天的时候,阿弟自杀了,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肯定会很愤怒或者很难过,可我只是很冷静的去买市里最贵的一块墓地,我知道这件事不应该由我来做,但也只能由我来做。因为李家爸妈在阿弟出事的前几天就都相继去世了。我恨啊,我恨这个世界怎么就不能给我们一条活路,非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呢?但是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警官,你知道吗?那一年,我差点就要三十岁了。”
陈米讲完,颓然地瘫坐在审讯椅上,我眉心微动:“那为什么你在西田村的邻居从来没见过你的阿弟?”
“我说了,阿弟每次都是很晚才去的我家,就算是过夜也总是在鸡叫之前就离开村子。”陈米一脸疲惫,“我不懂什么叫同性恋,但是男人和男人始终都是不光彩的。”
确实。同性恋这个词汇哪怕是放在05年来看也都是石破天惊的,更何况是90年代末,荒诞、怪异和唾弃几乎就是它的代名词。
但,这一切都是要建立在它是真实存在过的基础上而言的。
我敛起神色,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我也要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提到的那个叫李折的人,也就是你的阿弟。”
是的,老孔其实没有找到有关于李折的资料。他走访了很多人,包括那五名死者的家人、同学和当年陈米所在的福利院,都一无所获。
与五名死者有关的知情人称确实他们曾经有一个叫做李哲的同学,但从来没有过过节,而且早早就转去了别的学校,毕业照当时并不流行所以没有拍。但当老孔问是折还是哲的时候,他们都无一例外说是叫李哲。
而李哲,就是我。
这一点我也早已在五年前就同市局领导请示过了。
至于福利院,由于时间久远再上拆迁时档案遗失,我们并没有找到有关陈米领养家庭的信息。而据当年的院长回忆称,的确有个孩子和陈米走得很亲近,但是和他要好的孩子有很多,包括在以前众多回访福利院的孩子当中,她也记不得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个人是陈米的阿弟李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同时,老孔还将福利院前后几年没有遗失的领养信息都查了个遍,根本就找不出有一家是姓李的。
陈米扬起笑容:“是吗?可是我杀他们的时候,他们说李折是他们的同学。”
我语调铿锵:“因为他们说的是李哲,哲学的哲,他们说的同学,是我。”
陈米显然是愣住了,他的面容如同雕塑一样动弹不得,整整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小声嘀咕道:“那看来,是我枉做小人了。警官,我有罪,我求你们枪毙我。”
我有意缓和气氛,便调转方向问他:“说说全部的过程吧。”
陈米嗯了一声,说:“发生了那些事后,我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所以我开始尾随那五个人。我知道附近有家大医院经常把那些刚拆开但没用过的药扔到垃圾桶里,可是我不敢乱用药,我怕你们查到他们是吃过药才死的,我就用捡到的那瓶乙什么的,去拿村子里的狗做试验,那狗晕了一会就醒过来了,还不会留痕迹,我就用了。可……可我的量没控制住……让你们找到了我。”
他说的事情我有印象,也正是因为陈米的无心之举,让我注意到了那家名为仁青医院的不对劲,之所以请求经侦协助也同样是因为这件事。可没想到这一牵扯,就牵扯出一宗大型的医药腐败案件,不过这事最后归给了经侦管,我便没再插手,只是听说那家医院在此事之后就进行了人员大换血。
我问他:“那他们死的时候,痛苦吗?”
陈米神情恍惚:“应该不痛苦吧?警官,我和你说过的,他们死得很安静。”
“那你为什么选择弃尸荒野?垃圾站不是更合适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米的嘴唇嗫嚅着:“因为我怕你们来询问我的时候我会心虚,可我还是很害怕,所以干脆就不做那份工作跑回同水村躲起来了。”
“你很巧妙地躲过了监控,对吗?”我追问道。
陈米漆黑的瞳仁此刻深不见底,形容枯槁的脸也扭曲着,仿佛一只即将冲破牢笼的巨兽:“那是阿弟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经意提到的,他说现在监控开始普及,小偷小摸会少很多,因为警察能根据那些画面去抓人,还说有什么指纹什么手套之类的。警官,你能明白吗?我给阿弟买墓地,就是在给我自己买墓地。阿弟的命好也不好,他说算命先生夸他面相好有福气,是你长得很像他,所以我才愿意和你讲这些。总归你是警察,福气再多也能压得住。”
话音刚落,陈米竟是自己哼起了小曲儿。
他这态度着实让我格外恼火,当即狠拍了下桌子,怒喝道:“陈米!请注意你的态度!这里是审讯室,不是你唱歌的地方!我再次告知你,我们不是非要口供不可,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在铁证面前我们是可以直接零口供定罪的!”
陈米似是被我吓到了,他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警官。”
这还是我这么久以来听到他说的第一句对不起,竟然让我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真切。
我向来是个很感性且容易动容的人,见他这幅模样,所有的怒气也都烟消云散了,就像他手里那根早就被他抽得只剩下一个烟屁股的南洋红双喜香烟一样。
“抽吗?”我索性又拿了根烟递给他。
他那双浑噩的眼睛顿时清明,但说出的话却是与之背道而驰的:“不用了,警官。我抽够了,谢谢你,警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审讯即将临近尾声,我依旧不死心地向他问出那个问题:“那你后悔杀人了吗?陈米。”
陈米抬起头看我。
他这尊干涸的泥人终于在这一刻溃不成军,泪水在他脸上凿出一道又一道深渊。
他说:“我不后悔,警官。”
我一时无语。
可就在我们准备送陈米回看守所时,他却突兀地叫住了我。
我和老孔一同停下来问他:“你还有什么案情要主动交代的吗?”
他摇头:“警官,骨髓能验出一个人的DNA,对吧?”
我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将碎尸案的证据资料递交给检察院前,我们去了趟物丰墓园,就因为陈米在进看守所前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可是打开李折那座墓后,我们却只找到了一封用洗干净的塑料饭盒装着的手写信。
与此同时,我与其他警员兵分两路,一部分人负责调查陈米所说的在陈家的遭遇是否属实,而我和老孔则负责重新询问福利院院长。
院长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姓王。她告诉我们,在过去的这几年时间里,并没有一个自称叫李折的人来找过她,也没有人来询问她关于陈米的近况以及下落,倒是陈米来福利院看过她几回,但只是叙旧不是找人。
在我们询问结束打算离开的时候,王院长伸出她那双枯枝般的手和我们握了握,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攥紧手心,只因王院长在和我握手时往那里塞了一张纸条。
回到市局,负责调查陈家人的警员将陈家阿弟和陈家阿妈的笔录递给我们,那将近五页纸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向我们证明,陈米在陈家的遭遇远比他本人口述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忙碌的一个月过后,检察院决定正式对陈米提起公诉。
出于公平公正的需要,我身为此案主要侦办人员并不能出席旁听,而关于陈米的审判结果,不需要打听,电视报纸乃至大街小巷都人尽皆知。
他没有接受指派的辩护律师,在法庭上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鉴于陈米作案手段极其残忍,情节极其恶劣,虽有自首情节但其口供中仍无真正悔过之意,一审被判决死刑立即执行。
针对这一结果,陈米并无异议且没有提出二次上诉,赴死的决心似乎已经无人能够撼动得了。
于人文关怀这方面上,我们有具体的相关规定。一般在死刑犯行刑前的一个小时里会有专业的心理医生来为他们做心理疏导,好让他们能更加坦然地接受死亡。而我就是趁着这个空档准备去见陈米最后一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老孔却在门口截住了我:“按规定你不能进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
他指指自己的后背:“李队,你背上那些被烫伤的疤好了吗?”
我直言:“好不了了。”
老孔想要拿烟的手一顿,感慨道:“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你进去看看也好算是一个慰藉,毕竟他一直都说你长得很像他阿弟。”
我心情不佳,并没有接他的话茬。
“心理医生还在做交接任务。”老孔临走前看了我一眼,“你只有五分钟。”
在行刑监狱里,我看到已经被了剃光头但却一脸平静的陈米,他穿着狱警给他准备的新衣服,笑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孩。
在他对面落座后,我只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回看着我,两人一时无话。
直到听见狱警的提醒,我才微笑着安慰了陈米一句:“等会去见你阿弟时体面点。”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我身上,等我起身离开时他才温声说:“我已经见到我阿弟了,警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声枪响,我从睡梦中惊醒,冷汗如同利刃般刺入我的身体,赤裸后背上那些早已增生的疤痕此刻正隐隐作痛。
我从未发觉一个普通的夜晚会是如此的漫长与寂静,我像条渴水的鱼一样拼命地攫取着岸上的空气,但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只会是徒劳。
于是我翻身下床,写下这一段姑且算作办案手记的文字。
我叫李哲,也叫李折。是陈米那个折了的阿弟,也是现在这个有口难言的李哲。
所有事情都如陈米口供中记录的一致,起码站在我的视角里看是这样的,只是那其中难免有少许与实情相悖的情况,诸如我还完好无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所谓的躁郁症,我的养父母更是平安无虞。
1998年我大四即将毕业,而同年的4月20号则正是我和陈米重逢的日子。
许多儿时的记忆在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潮水般向我涌来,那种亲近感让我毫无顾忌地跟着他回到家里,他的家很小很破,但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看起来竟是意外的温馨。
我和他讲了我这些年所有的大事小情,他坐在木凳子上用那双爬满老茧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背,他安静地听着我绘声绘色的描述,我一笑他就也跟着我咯咯直乐,那时我就在想,陈米真的是一个很合格的听众。
烧刀子酒也是在那天喝的,很辣嘴,也很难喝。但是陈米说他只能买得起这个,让我不要介意,后来我将没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改了又改。
我说:“我还是头一回喝这么好喝的酒。”
可是关于他在那十几年里所遭受过的苦难,他从未对我有过只字片语,一直到几个月前我才在审讯室里听他亲口讲述起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麻木。我坐在那里,几乎就要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然而当我事后回想,我却觉得他只是习惯了。习惯当一只随时能被人踩死的蝼蚁,习惯当一把被人利用的刀刃,所以他才能面不改色地接受我的审讯。
而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情绪失控,竟然还是因为我向他提起反侦查手段,试图诋毁他阿弟,也就是我自己的时候。
我想,他那句话的完整意思应该是:“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你自己。”
那次重逢后,我并没有再接着去他家。因为我们多年以来的教育水平与生活条件都相差甚远,所以即便我对他多了一层所谓的童年滤镜,也无法快速填满我与他之间那条名为阶级的鸿沟。
转折发生在98年的7月份,当时我外出走访一个诈骗案的受害人,而受害人刚好就在天心供销社工作。
我的意思是,我亲眼目睹了那五个曾经在中学时期共同霸凌过我的人,正在用他们自认为优越的工作与身份对我哥实施霸凌。
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想上前制止,但后背上被他们用香烟烫出来的那一个个窟窿像根根捆绑住我手脚的丝线一般,拉扯着我让我始终无法再动弹分毫。
最终,我成了那场戏里冷漠的看客。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从被霸凌者变成霸凌者。因为利益,因为需要,因为害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说来可笑,在翻阅了老孔带来的调查资料后我才知道,他们居然从来、从来、从来都不曾记得对我做过些什么。
同样的,自那日起,我开始了与陈米的频繁往来。
正如陈米所说的那样,每次去看他我都是等到快凌晨才去,又趁着天刚蒙蒙亮没什么人出来劳作的时候返回,说句难听点的话,这看起来像是在偷情。
他曾问过我在什么地方工作,我只说是在单位上班,还时常漫不经意地借着替他讲解电视剧剧情做幌子向他科普一些刑侦知识。
一个充足的作案动机仅是前提。
自此之后,不知是出于弥补内心的愧疚还是不安,我就经常将那些我自认为他可能会想要或者未来可能需要用到的东西送给他,慢慢的,他那本就不算宽敞的屋子变得愈加拥挤。
那会我还以为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想到在陈米面前的我其实是一片肉色的,我把野心与目的统统刻在脸上,身上以及我的血液里,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将这些东西赤裸裸地展示给他看。
可是感情,感情向来由不得人操控。
陈米那有些笨拙的真诚与聆听在一点点地击溃我丑陋不堪的心脏,我有想过终止,但背上的疤痕在天热时总是痛痒,不管我涂多少药膏都无济于事。
99年10月13号,那晚的天气异常闷热,是台风来临的前兆。
我却玩心四起,就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和铁风扇转动的呼呼声,拉起陈米的手就在院子里跳起了迪斯科。许是邓丽君的歌声太过婉转温柔,暧昧的气氛随着我和陈米停下来休息的空档在那间小破屋里到处乱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屋子很小,很快就被它挤满,我和陈米无处落脚,最后只能拥抱着彼此。
我们从过去讲到现在,又从现在讲到将来,再从我很想你讲到搭伙过日子。
然后,我亲了陈米,蜻蜓点水,但我就是亲了。
他是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很多事情也就都顺理成章了。
我们这两副肉体在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交叠,喘息,纠缠。我贴着他,感受着他的心跳体温,我记得他的身体很热,足够将在那上面的我融化到直至被他吞没。
而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怕吗?”我问他。
他用身体的颤抖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又问他:“哥,你疼不疼?”
他转过头,两只手抱住我,我像个孩子一样被他抱在他怀里,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不疼。阿弟很好,哥不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想放弃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可很快的,他发现了我后背的凸起,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这是什么?”
我只说是小时候淘气弄伤的。
那一两个月,是我和他自重逢以来相处得最没有心理负担的时光。
我教他识更多的字,还教他写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叫李哲,哲是哲学的哲。我说我的养父母很疼我,愿意顺着我的心意取名“折”,但是后来他们说这个字寓意不好,就改成了现在的“哲”字,意为希望我长大后会是个博学的人。
他就在一旁附和着说:“这个名字好,阿弟真有文化。”
有一次,他还破天荒地问我:“以后我想阿弟了怎么办?”
起初我并没发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妥,还特别不害臊地将一个避孕套套在自己的中指,打趣他说:“这样想。”
他的脸登时就红得和家家户户门外挂着的红灯笼一样。
然好景不长,抑或该说命运本就如此。在99年年末得知自己将于2000年年中调至市局刑侦一支队担任副支队长,急功近利的我理智再度战胜了感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个夜晚,我抽着他买的雄狮香烟,他抽着我带来的南洋红双喜香烟。
烟雾弥漫,我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能听到他重重的呼吸声。我探出手想确认他是否还坐在我身边,却被他一把抓住,愣神之际,他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脸上。
我感受到他脸上的温度,香烟上的火苗也随之熄灭,我又看到了他的脸,由模糊到清晰到再次模糊。
身影又一次起起伏伏。他很顺从,我思绪复杂,这次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仿佛在提前演练一场静默的告别。
结束后,他抚着那些疤痕问我:“阿弟,你真的要什么都不说吗?”
我犹豫着,选择将曾被霸凌的往事向他全盘托出。
他听完仍旧是平静的,只是眼里起了雾。
在审讯室里,他说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心目中活着的阿弟,是说那个从前爱跟在他屁股后面,肯为人着想的阿弟李折在说出其自身经历的同时也已经彻底夭折了。
他说他差点就要三十岁,是说他在决定犯罪时,原来老实本分的陈米也死在了那个我和他缠绵的晚上。
他说给阿弟买墓地就是给自己买墓地,是说他和他的阿弟李折都死在了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既然无可挽回,那就只好认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
当我接触到碎尸案的第一名死者时,我是震惊而心存侥幸的,我无数次祈求凶手不要是陈米,可当越来越多的证据摆在我眼前,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人向你兜售后悔药与赎罪券。
我不知道福利院的档案是否真的遗失,还是被陈米或之前气冲冲地把李折的相关资料扔到我办公桌上的老孔给弄得人为遗失。
是的,我早该想到,老孔这个最注重细节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我与陈米之间的一丝端倪,他那日在行刑监狱里说的话,就是在变相的劝我好自为之。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从院长妈妈塞给我的纸条里窥见到了绝大部分的真相。
那张纸条只写了五个字:陈米想帮你。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陈米在为我铺路。我无法想象更不敢想象他究竟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整件事完成得这么完美。
我想起那封从李折墓里取到的信,它被市局封存进了档案,但我至今仍能清楚地记住其中的内容。
那信里写着:
阿弟,我这一生总空空的,我给你做什么,可我什么也不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弟,你一定好好活,好好活,好好活。
他的字很大,还歪歪扭扭的,寥寥数字就占满了整张纸,也占据了他的一生。
他哪里不聪明?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他的阿弟重新接近他的目的,他甚至还能从他阿弟有意无意中教他怎么抹除痕迹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他的阿弟实际上是名警察。
从他决定要做那件事起,他做的每一步都是在为他的阿弟想好退路,他怎么会不聪明?
我想我无疑是爱过陈米的,只是我想明白得太晚,所以才需要用我短暂的人生来向他证明这一点。
如今,我仅仅是物丰墓园的一名普通守墓人,每天打扫各块墓碑是我的日常工作,我来到那座刻着李折名字,内里却埋着陈米骨灰的墓碑前,为他清理着他留在这世上的一方小小天地。
“哥。”
我叫他,他迟迟不肯答应我。
“下辈子,你一定要好好活,好好活,好好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均匀的微弱鼾声在耳侧徐徐响起,我下了床来到书桌前站定,连日来做的相同噩梦让我内心不安,遂取出纸笔记下梦中缘由,然纸笔沉重,唯能诉言一二。
我叫李哲,是一名同性恋者。
而同我抵足而眠的人,是比我大五岁的哥哥——陈米。
我与陈米于幼年在福利院相识,又于同一时间被不同人家领养,辗转十数年后,终在我大学毕业前夕得以重逢。
重逢二字说来总是沉甸甸的,但于当事人而言也许不过是来不及细细寒暄的又一次匆匆而别,我和陈米就是这其中之一。
故事的戏剧性转变出现在同年,也就是1998年的七月下旬。
从刑事警察学院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华云市公安局易山分局,顺利成为其刑侦大队中的一名普通刑警。当时我正在西田村协助侦查一起诈骗案,由于涉案人员较多,案情较为复杂,再加上警力不够充足,我们被分别指派去对接不同的受害者,而我所主要负责的那位受害人是在当地被称为“香饽饽”的天心供销社工作,被骗金额一万三千元,属于这起案件中金额较大的一类。
出于侦办案件的程序需要,我与另外一名同事在那段时间频繁出入天心供销社,也正因此,我在那里第二次遇见了陈米。
那日我和同事在受害人那里收集他被诈骗的具体细节,正准备离开时却看到有好几个穿着供销社职工服装的工作人员正围着什么人指指点点。
那一层高过一层的尖锐嗓音将整个供销社大堂搅得闹哄哄的,怕引起不必要的冲突,我便主动过去了解情况。
彼时的我还未知自己将会因此次的挺身而出,而与身为环卫工人的陈米产生怎样足以改变我们彼此命运的交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的,那个被围起来接受众人诘难的风暴中心,正是陈米。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陈米打扫到该路段因口渴但舍不得花钱买水,便来到供销社门前讨水喝,不料一进门就与刚下班的几名职员撞了个正着,随即招致对方一行人的谩骂指责。而当他坦白自己的职业并向其连连鞠躬道歉后,却迎来对方更为变本加厉的刁难,事情愈演愈烈,陈米无从辩驳更无法脱身,最后就成了我所看到的那副场景。
那一行五人对陈米所说的话着实刻薄难听,我听得真切也记得真切,但在这里我不愿意过多的去记录它,因为这于陈米而言是不公平的,他并没有做错任何。
比较黑色幽默的是,这件事情结束得也同样很潦草,我没有像电视里演的英雄一样十分正义地去维护陈米,而是陈米维护了我,维护了我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底线。
当我对上那五人的视线时,一股压抑在我心中许久的怒火被即刻引燃,连带着我后背那些曾被他们用香烟烫出来的孔洞也变成根根尖刺猛地扎进我的肉里。
那是怎样的几张面孔,扭曲?狰狞?抑或是丑陋吗?
不。
它们仅仅是几张很普通,对一切都很无所谓的脸。也是自我转入松柏中学就读初一的那半年时间里,共同对我实施过无数次霸凌行为的那几张脸。
有多少个让疤痕又痛又痒的夏天,我就有多想冲上去在他们几人脸上狠击一拳,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攥拳的双手仍旧在发着颤。
就在我的理智即将崩盘时,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我那因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在转过头看到陈米眼神的瞬间得到平复。
他望着我,望着穿着警服的我,望着咬紧牙面部肌肉鼓起的我,然后他笑了,那笑容里盛满了他发自内心替我感到欣慰的质朴情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不明白,为何就在这转瞬之间,他的从容自在就能以压倒性的胜利取代了他上一秒真心实意所表现出来的窘迫无措。
演技吗?我不认为他有这个天赋。至少我认识的陈米没有。
他望向我的目光很温和,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又是那样荒谬,他说:“警官,我错了。我不该进来讨水喝,我这就走,你们不要抓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我明白了。
他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更快更迅速的捕捉到我的情绪不对劲,穿在我身上的警服让他高兴但也令他惶恐,惶恐他会在不经意中对我露出一丝一毫亲近的举动或表情,更惶恐我会因为他的关系而被夹在中间难与他人周旋。
他惶恐,所以他甘愿伏低做小以求息事宁人;他惶恐,所以他只能用这种不算越界的方式告诉我别太冲动;他惶恐,是他太清楚自己不值得,所以他不想让我为了他犯难,进而背上徇私的恶名。
可是陈米,你就没有为你自己想过吗?你是人,你也有尊严,你凭什么在被那群人说身上带着污糟邋遢的穷人病毒根本不配和他们喝同样的水时,还要向他们哈腰认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