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引舟最终也没有供出来约翰逊的勒索内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林航问,他就只是闷在林航怀里哭。
林航就不问了,抱着方引舟不停地顺毛。
凌晨两点,方引舟终于哭累了昏睡过去,林航看着那张惨白消瘦的脸,片刻无可奈何叹一口气,拿来热毛巾来给怀中人擦了脸,而后怔忡一阵,扭头望向床头柜一角静静躺着的手机。
那是方引舟的手机。苹果8,很早的版本了。当时方引舟刚跟他在一起不久,约会的时候他发了脾气,方引舟惶恐失措泫然欲泣,一路上小心翼翼看着他眼色。回家一看,手机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也许是在急着给他道歉的时候,又也许是在他毫不留恋转头就走的时候,彼时方引舟追得匆忙,掉了东西也很寻常。回到家对着空空的口袋和林航嘲讽的眼神,方引舟憋了一天的眼泪就下来了,一声不吭躲进厕所抱着卷筒纸开始哭。
他不是哭那个手机。几千块钱对他而言九牛一毛,洒洒水罢了。他是难过手机里存的那些照片和聊天记录。他和林航那么多合照,发出来的没多少,他又不是每天备份的那种人,这下丢了,不知道能找回来多少。
林航站在厕所门口,手放在门把上,无语地听了十分钟,推门进去把方引舟从地上拽起来:“就为了个手机?”
方引舟吓得一抖,手里的卷筒纸滚一地:“我……我不是……”
林航瞥他一眼,嫌弃地把卷筒纸踢开。方引舟不敢吱声,眼睛盯着卷筒纸,看纸滚出去。然后手腕一痛——林航握住他,一把拽到水兜边,拧开水龙头,扔了条毛巾进去:“洗脸,待会儿带你出去买手机。”
方引舟眼睛立刻亮起来,兴冲冲看向林航:“你不生气了吗?”
林航蹙眉盯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快洗!”
……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后买了个苹果8,再也没有换过。
林航知道那肯定不是因为买不起。
此刻看着那台手机,林航有些恍惚:是不是也该给他换个新的了?
少顷,他翻身下床,摁亮了屏幕。
还是密码解锁。林航略一犹豫,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主页应声展开。
天光大亮。
方引舟睁开眼睛,还没有真正清醒过来,一个声音已然迎上前来,打断了他的神游:“你醒了。”
我醒了?
方引舟回味了两秒,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隐渔?”
隋隐渔两指并在额边行了个礼:“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方引舟下一个动作就是爬起来仓皇四顾。隋隐渔赶紧上前把人摁住:“你干什么啦,我是鬼啊?见我就跑?我不要面子的啊?”
方引舟呛咳一声,慌忙否认:“不是不是,我只是看一眼这是谁房子,我记得昨天……”
他冲隋隐渔笑笑,视线慢慢地从窗边转到地面,然后墙面,然后电视,然后天花板。然后未说出口的便被搁置了,在寂静的空气里彻底消灭,荡然无存,只有映进眼睛里的景色,像冬天蔓延的冰花,一点一滴地侵略全世界。记忆随着意识逐渐清晰起来。等视线将大半个房间收入眼底,方引舟仿佛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蓦地轻声一笑,继而一下佝偻起来,捂着胸腔蜷缩到床头一角。
他好像能想到一些什么。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但好的只一下就破碎了,只有坏的一想便疯狂生长起来,迅速淹没了他全部意识。那可能性毫无疑问是恶魔的种子。觉察到它存在的瞬间,世界就只剩下喷涌而出的不安,从骨髓深处长出来,霎时就将他的养分尽数抽空,只留下一具腐朽的空壳。
隋隐渔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方引舟大约是误会了,当即暗地里把林航痛骂八百遍。但他脸上不得不挤出一坨稀烂的笑容,坐到床头哄他的小囡:“宝贝怎么啦?我看你这面色是误会了什么东西。你是不是想知道林航去哪啦?那你放心好了呀,这是他的房子,他总归要回来的咯。对不啦?”
方引舟勉强笑笑,点点头,颤栗着哼出一声:“嗯……”
隋隐渔被那副受伤小家猫的姿态戳得嗷嗷直叫,站起来急得团团转:“哎哟宝贝,你干嘛呀?你觉得他不要你啦?为什么呀?他怎么可能不要你呀,我看你不要他才比较合理吧?说真的哦,我一直觉得你应该和我这种人在一起才对,虽然我说一次你笑一次——就是这种淡淡地很高贵地笑——但是你看哦,你在黄浦区,有一套房,我在黄浦区,也有一套房,你在悉尼有套房,我在悉尼也有套房,你不用上班,我也不用上班,诶你看我们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吧?没事就坐下来吃吃茶,走动走动,你的花园养猫,我的花园养狗,你的阳台看看江景,我的阳台看看外滩,多般配呐。别人家上班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人少,景点都没有人抢镜的,我们环游世界,看看极光,看看英国人大风天拿把伞被吹着走的戆样子,看看意大利人什么都不会就会个对着你笑……多好啊!你说对吧?人家加班,我们就坐在空中花园,看看他们加班给我们创造的夜景,不要太嗲……”
方引舟终于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声,隋隐渔立马趁热打铁:“哟宝贝笑啦,宝贝早上吃什么呀?你们家这只戆卵呢,倒是给你订了早饭……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讲,你就开始emo了。现在好了,你好讲了,你吃什么呀?”
方引舟抹了一把眼睛:“我……”
隋隐渔忽然竖起食指:“嘘。你想想好哦,你猜猜看他会给你订什么?猜不对,你就不要吃他的了,吃我的吧。”
方引舟当场把话憋回去,肿着眼睛抿着薄唇,对着隋隐渔望了好片刻,才惴惴猜测道:“……柴爿馄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隋隐渔脸色由红转绿,由绿转青,半晌哼唧一声,啪啪跺着脚向客厅去了。
方引舟对着他背影微笑,未几,不由自主又一次垮下脸来。
是,这是林航的房子,他总会回来的。
可是现在呢,他在哪里?
“你有病吧,这本来就是你马子的脸,你再换一遍他的脸干什么?二重羞辱?”
“别废话,换就是了。换完脸之后记得帮我换一下网站上的源,回头我包你十次旅游钱,南极北欧随你去。”
“靠,你说的哦?南极去一次十五万你也包哦?”
“废话,你快换。”
深圳出租屋,黯淡灯光下,一屋子东倒西歪的机箱和显示器,散热扇嗡嗡作响。两人坐在机箱之间,正同对着一个显示器大眼瞪小眼。
其中一人正是林航。两人对望片刻,他掏出一沓从街边便利店换来的陈旧现金:“你先这两天对付对付。”
“去去去我差你这点钱?我就是不明白你要干啥。你那马子已经够惨了,你不会还要害他吧?我说林哥,我看片归看片,我良心还是有的,你压榨人压榨得差不多得了,别把人逼死了又……你知不知道前阵子有个日本的那啥演员自杀了啊?干这行你得多关怀人家心理。你包我十次旅游,哼哼,该不会都是你马子的血汗钱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林航深吸一口气,“不是。是有人没良心,看完片要举报,妈的,用这个威胁我男朋友。”
某码农忖度一秒,匪夷所思道:“……所以你就要给他的视频再换一遍他的脸?不是,你有病吧?”
林航:“……是要让人知道这是AI换脸,这不是他本人!所以你跑烂一点,最好越看越假。”
“……”码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把林航鬓发额角细细打量了一遍,确定他没戴特效面具,不由大为惊叹,“你这是……信佛了?得绝症了?想投个好胎?”
林航生生气笑:“云深哥哥,你话那么多呢?”
云深脑袋一缩,偏着头一面打代码一面做贼似地瞄林航:“我怎么瞅你都不对劲儿啊……这半年咋了?你真的是为了你马子?你该不会是要连你马子带我一起坑吧?这沓钱不会是为了让我被抓现行特意准备的赃款吧?卧槽,越看越像,你赶紧拿走——”
林航头疼欲裂,啪地一把接过,把钱收回包里。
云深立刻改口:“哎你什么态度,我是要你解释,不是让你白嫖……”他余光往包里露出的那叠纸币上瞟。
林航眼睛一挑:“那你叭叭个不停?”
“我调查调查怎么了,你要真伤天害理那我钱拿着也亏心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林航注意到他视线,也不动,就四平八稳地坐着,露着那个角让他看:“我要去美国找人了断一点事。能不能回来不好说,事情会不会闹大也不好说。我来找你,是为了解决后顾之忧。”
“——万一要是事有不谐,横生枝节,或者我发生点意外……日后岁月漫漫,我顾不到得时候,又生波澜变故,那时,至少他要有条退路,可以为自己辩护。”
话落,出租屋一时寂静。
少顷,云深满脸困惑,费解挠头:“我觉得你说得对!这句挺像人话的!但是吧,就是吧,我琢磨着呢,这踏马的怎么能是你说出来的话呢?”
“你当初给他拍的时候你就妹想过这个后果吗?”
是啊,他当时就没想过这个后果吗?
林航脸色未变,惟有喉头一丝苦涩。
他当然是想过的。他什么都想到了,并且正是意在于此。
他从最初开始就是为了报复才同意和方引舟交往的。他想毁掉方家,让方氏夫妻为儿子的堕落崩溃发狂,歇斯底里。他想要方家因不名誉的行事被整个圈子议论纷纷。他幻想那对夫妻看见儿子自甘委身于无数男人胯下时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对至亲骨血说出最恶毒的言辞,那些言辞把方引舟片片剐碎,血流成河。然后方引舟可怜地看他,企图从他这里得到一点安慰,他却正要在那时奉上致命一击。
他会说,你以为我爱过你吗?不,你只是个玩物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想他会看到方引舟在一瞬间枯萎,迅速变成灰白的余烬,被风一吹,天涯海角,无影无踪。方引舟必须要为他从父母那里享受到的财产与社会地位上的荫庇付出代价,因为那些全都是他的父母从林家手里抢来的。他是既得利益者,他绝不是可以撇清关系说“看,我没有害过你”的无辜者。罪人的子女,就是罪人。
然后……然后他会看到那对夫妻后知后觉,转怒为悲,痛不欲生,一蹶不振。他想他会看到方氏王朝一朝衰败,就此潦倒。
毕竟,再不体面的独子,也是独子。
那对夫妻颜面尽失,口不择言让方引舟“去死”的时候,应该没有真的期待着一具儿子的尸体吧?那可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疼爱有加二十年,终日活活泼泼,承欢膝下的好孩子。
……
他没有想过会为方引舟引来恶果吗?
他当然想过,他只是不在乎。
他曾那样变态地幻想过方引舟的崩溃,想象方引舟最后知道真相时绝望的脸。后果?他只觉得那叫“报应”。
方引舟认识的那个邻家哥哥大概早就死掉了,在父母去世的那一刻跟着离开,死得彻底。剩下的这个躯壳里,没有那个会在方引舟被欺凌时挺身而出的哥哥,只剩下某个夺舍重生的灵魂,来替含恨而终的他完成最后的遗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所以视频传得沸沸扬扬又怎样?他求之不得。
这场恋情就是陷阱。他把温柔涂抹在捕兽夹的每一个尖角上,只为了让猎物被咬得动弹不得死不瞑目。
他从开始就没想让方引舟能有一个好下场。
意外的不是后果,是他自己。
一瞬千念。
良久他回过神来,喉结一动:“人是会变的。”
云深啧啧称奇,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你踏马的说得那么好听该不会是为了你自己吧?”
他防备地看林航:“举报的大哥要是举报成功了,你制作传播那个那个,你这这你……你说的可能回不来该不会是去杀人灭口吧?美国?了断?”
他眼神暧昧,上下乱瞟,豁然顿悟。林航捏了捏拳头:“……你就当是好了。”
云深长吁短叹:“我说要不你直接坐牢算了,省得我麻烦。杀人灭口不值当啊,那得搭进去一辈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到底做不做?”
云深一缩头:“做,做,不过你说可能回不来,那你钱是不是得先给……”
林航默默把拳头捏了半晌,蓦然松开:“行。就先结钱。”
上海滨江。
“宝贝,不要一起来就看手机呀,看看我呀。柴爿馄饨好吃不啦?”
隋隐渔笑眯眯搬了把椅子坐到方引舟身边,不动声色截住他的手机,一把拎走:“我们要跟现实生活多接轨,发现生活中的美好。比如我喏。”
方引舟勉力提起嘴角:“我只是想给林航……”
说到一半猝然闷住。林航如果想见他,就不会不告而别。
隋隐渔说得对,他的确不该看手机。因为手机那面的人在躲他。
昨天他提了分手,从今天起本来也该是一拍两散。他应该有心理准备才对,怎么林航走了他还想着要留呢?自相矛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揪着衣角无意识地团成小球又松开,心烦意乱垂下头:“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
只一句就又哽咽起来,也不知道是解释给谁听。
隋隐渔顿觉整颗心在胸腔里发出吱哇尖叫——他是不想在方引舟难过的时候爱意横生的,那听起来多少有点畜生,但是怎么办呢?这种时候的方引舟可怜漂亮得要人命。
那种不自觉带上哭相的神态便如小狗骤然沮丧倒伏的耳朵,毛茸茸温暖柔软,偏偏伤心得发颤,听见动静又竖起来,受到惊吓便复收缩贴起。
他恨不得双手双脚抱上去,嘬一口那只小狗的耳朵尖和湿漉漉的鼻头,让小狗不要哭:“他出差。”
方引舟纠结:“他没说过他要出差……”
隋隐渔一只手掌便掌握住方引舟整个后脑,用力揉了揉:“是这样的宝贝,这个事情呢说来话长,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这个出去呢确实要办一点事情,但是呢,也不会太久,如果没事的话呢,可能最多几个月,也就能回来了……”
此言一出,方引舟震惊顿时望向隋隐渔,虽然一言未发,但那双已经哭肿了的眼睛里赫然写着三个字——
几个月?!
隋隐渔咳嗽一声,摆手:“几个月么,洒洒水呀,很快的。何况可能不到几个月就回来了。我们先别想那么远,怜取眼前人嘛。小馄饨吃不啦?不喜欢吃的话我给你重新订,生煎馒头蟹粉小笼要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隋隐渔轻描淡写,便想把话题扯开去。方引舟心头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他依稀记得昨天林航问过他,是谁要“告发”,又是要“告发”什么。他没有答。但是后来他睡着了。睡着之前他并没有机会删除手机里的那些记录。
他的手机锁屏密码是林航的生日,如果林航想看,易如反掌。
那么,昨天他入睡前,手机放在哪里?今天早上他又是从哪里拿的手机?
一个荒谬得令他难以置信但在此时此刻隋隐渔的掩饰下显得格外合理的念头猛然窜了起来——林航该不会是要去杀了约翰逊吧?
“林航现在在哪里?中国还是美国?”方引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隋隐渔一听这问题心底已经开骂——戆卵林航,早说了小方心细如发瞒不过去,偷偷摸摸不如摊牌直说,这戆卵非说小方知道了这事就解决不了,必得先斩后奏……
但此刻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中国。”
确实应该还在中国。估计人还在深圳没起飞。
方引舟马上道:“我跟他打个电话行吗?我别的什么都不做,就打个视频电话,把手机给我行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央求地看隋隐渔。隋隐渔脑袋发涨地看他数秒,忽然心平气和:“……这样,你不要急,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明摆着是想到了什么损招,但方引舟毫不犹豫:“我都答应。”
于是隋隐渔看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记牢啊,你打完这个电话,什么都不许做。不许追着林航跑,也不许寻死觅活——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晓得吗?”
方引舟被他这句话将住,好片刻底气不足地试探:“一定要这样吗?”
隋隐渔眼神坚定得要入党:“不要怪我,引舟,你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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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航接到方引舟电话的时候,意外的没有什么波动。
他好像冥冥之中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刻。尽管他并不盼望这一刻的到来,但方引舟的性格摆在哪里:醒了一定是第一时间找他,找不到自然就会来电话。虽然安排了隋隐渔拦一拦他,但就以隋隐渔那种被方引舟吃得死死的性子,能拦得住才有鬼。
所以当手机在口袋里震起来,林航不用看,只手指摸一摸屏幕,就好像能摸到方引舟的温度。
稍微有点热。是因为上海今天天热吗?还是因为一直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他在登机口前站定,回头看一眼候机厅。早七的出差工薪族别着个颈枕在补觉,短袖的光头白人一手iPad一手咖啡,灰色的连排椅子上,每个人都疲惫,坐得东倒西歪。
他收回目光,掏出手机,看向那个视频通话的界面。脖子上系着蝴蝶结的方引舟在小小的圆框里冲他笑得见眉不见眼。
他点下了接通按钮。
对面的声音像一刹那破水而出缓过一口气的鲸鱼幼崽,带着从深海跃上水面的解放感:“林航!……你为什么要走!……”
压抑的委屈不可自抑地随着换气那一瞬的松懈释放出来,向林航娇鸣。
林航微微笑了笑:“小馄饨好吃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方引舟那边泪水立刻掉下来:“……呜……”他口齿不清地发出两个音,大约就是“好吃”,接着卷起袖子擦掉眼泪,“你在哪里……”
林航举着镜头慢慢地转了一圈,让方引舟看得清楚:“宝安机场。”
很久以前他们一起来过,但那时的处境只能用“不堪回首”来形容,眼下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秒,不约而同选择了回避。
方引舟抹着眼角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走……”小鲸鱼回到水下,咕隆吐起一串细小的气泡。
林航面不改色:“出差。”
方引舟泪水又哗啦下来。隋隐渔在旁边殷勤地递热毛巾:“擦擦,敷下眼睛。”
据说人在打电话的时候,递什么他都会接。此刻方引舟一无所知地接住了热毛巾,下一秒才恍然反应过来,瞥毛巾一眼,随手往桌上一搁。
“林航……”
他看着屏幕对面好整以暇的林航,祈祷般虔诚、小声而痛苦地无意识重复着那个名字。
“林航……”然后以无比微小的音量,有生以来第一次道,“你在骗我,对吗?”
林航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是抱歉更多一点还是释然更多一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身边有人拖着行李箱经过,箱轮辘辘碾近复又远去。林航举着手机看着方引舟,霎时间仿佛六年的时光也猝然近而复远。无数日夜,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绝望的脸上。
这个问题实在来得太晚了。
六年,他一直时不时地在想,方引舟什么时候会忍无可忍,因为不堪承受凌辱而终究爆发出来,戳破他的伪饰,问他是不是在骗人。然后他说是,方引舟便彻底收回从前向他付出的所有温驯,转过头向他宣战。
这么一天迟早会到来的。会是今天吗?会是明天吗?为什么不是昨天呢?
他莫名其妙地以一种几乎是看热闹的心态等待着自己的甜言蜜语被拆穿,似乎对那一天的到来并不觉抵触。
然而方引舟到自杀为止问出来的最重的话也不过就是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说,是。方引舟就哭着跑了。没有打他。甚至都没有骂他。
当时的他不想去理解方引舟那种可笑的自欺欺人和乖巧温顺的软弱。
后来他想,他其实早就知晓一切果实下的根由。正因明了,才不敢去看。
“你……骗我。”
方引舟手指剧烈颤栗,以至于林航看见的画面也开始颤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林航和煦地向他弯弯眼睛:“傻子。骗你那么久了……事到如今才发觉吗?”
我畏惧自己忘却家仇,却无法割舍你不求回报的爱。我害怕沉溺于你的温柔,却不愿放弃你对我没有止境的付出。于是我干脆将家仇当作筹码,明示你要多加弥补,利用你的卑微,对你忽冷忽热。
我绝口不提你的优点,只说我容忍你的缺点。我将你所缺失的安全感也都称为贪婪的索取,指责你过于敏感。于是你一日日患得患失,不知所措,越来越小心翼翼,绞尽脑汁讨好献媚。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却在你身上把道德高地和爱里的蜜糖都占住了。最后好处皆由我享,恶果尽与你背——我是没有主动陷害过人的绅士,你是自甘堕落的愚人;我没有对你采取任何强制措施,是你自愿为取悦我脱尽衣衫,赤裸示人,是你自愿交出最私密的底牌,迫切地向我证实你的忠诚。
一切都是你自愿的。
是你咎由自取。
尊严涂地是自愿,百口莫辩是自愿,被凌辱到奄奄一息是自愿,哪怕在片场失声痛哭,惊悸抽搐,也是你自愿的。
我是干干净净的君子,从未逼迫过谁。
我是谁?
我是世上最自私无耻的人。
把你吃干抹净,敲骨吸髓,还装作是你欠我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那么聪明,为什么直到今天才问出这句话?
“我一直都是骗子。”林航轻声道,“重新认识你之后,不也没告诉你真相吗?”
方引舟那边的画面抖得已经完全看不清神色,但林航知道方引舟一定是蜷成一团在哭。他哭起来就是那副样子,像暴雨天无依无靠的小流浪狗,找不到庇护所,就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瑟瑟发抖地获取一点暖意。
“不要哭。”林航伸出手,似乎是想隔着屏幕摸一摸方引舟,但手探出去,落处终究空无一人。
听筒里传来隋隐渔气急败坏的斥骂:“册那林航你有毛病啊,讲两句好听的会不会啊?你已经是骗子了我求求你有点职业道德你骗到底行吗?你现在这不叫良心发现,你叫死人不管,你人出去了,你手一摊竹筒倒豆子,麻批的小方哭成什么样子你知道吗?!来,小方,手机给我,我们不跟他讲了……”
林航顿了数秒,道:“对不起。”
隋隐渔还要在骂,下一秒却听方引舟抓着手机低声下气地乞求:“……你可以继续骗我,但你不要去找约翰逊,好不好?”
“你回来和我商量,好不好?”
“你先回来,你不要去找约翰逊。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什么都可以……你不要去。”
随后那一刻短暂的沉默对双方来说都恍如几世纪般漫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远处机影起降,云霞散漫。候机厅倒映在落地玻璃中。
屏幕上的画面渐渐稳定下来。
林航看着那张带有病态潮红的虚弱面孔,冷静地微笑了一下:“我的飞机还有五十分钟起飞。再有十分钟就要登机了。在我有消息之前,你要按时吃饭睡觉,有困难就找隋隐渔。”
方引舟泣不成声:“你不能再抛下我一次……”
林航目光微黯,却终究不为所动:“我会回来的。你要好好地等我回来。”
方引舟这一次却没有被他牵着鼻子走,满脸泪痕却死死地盯住他:“你准备怎么对约翰逊?你看了我的手机对不对?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别无他法。”
他那个考名校的脑子好像第一次在林航面前起了作用。林航分明只字不提,他却显然洞若观火。
林航惟有无奈相对,笑而不语。
“你不能去……你回来,我们慢慢商量,我们一起想,总有更好的方法……”
林航截住他话头:“那你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方引舟被他逼停。
“你瞒了我多久?”
“——为什么轮到我就不行了呢?”
方引舟顿住,流露出可怜的歉意与窘迫。
林航恰到好处地停在这里,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亲吻镜头,向方引舟眨了一下眼睛,而后便挂断电话,转身走向登机口。
晨光下的影子拖在身后,影子前的那个人再未回头。
他想他还是混蛋。
最擅长把错都推到方引舟身上。
上海。
方引舟被挂了电话,愣愣呆坐良久。隋隐渔看得不忍,将柴爿馄饨的调羹硬是递到他手中,劝他:“先吃两口吧。有事吃饱了再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方引舟如被触及按钮,猛地回神,扭头看向隋隐渔:“隐渔,我可不可以……”
他眼带哀求,楚楚可怜。隋隐渔赶紧把手一摆:“不可以!”
方引舟便如泄气皮球蔫下去,垂首抱膝,缩在椅子上像一只娃娃,不再动弹,也不出声。
隋隐渔看着便不免又心软:“引舟,这馄饨好歹也是林航给你叫的……他叫的,你也不吃两口?他下回给你叫外卖说不定得几个月之后了呢……”
方引舟闻言颈项微微一转,少顷,果然抬起脸来,茫然望住眼前那一碗清汤寡水的馄饨。
柴爿馄饨是那种皮薄馅也小的馄饨,馄饨皮子拖出来的裙边能有肉馅三倍长,烧开在汤里眼睛倒是热闹,实际吃了就知道一口一个。方引舟幼年时,父母刚到上海打拼,还没立稳脚跟,住的是浦东荒地里的工人宿舍,吃的是烂糊面咸菜汤,偶尔带着小方引舟出去,会开开荤吃点柴爿馄饨,再买一个小糖糕。
后来家里发达了,一夜摩托换大奔,汤臣一品的房子买下来,请了保姆,有了营养师,天天给买银鳕鱼和西蓝花,再也不允许方引舟吃路边街头那些“地沟油煮的东西”。方引舟年纪小,不懂得父母的担忧,虽然无可奈何地管着嘴巴,却始终对重油盐的街头小吃满怀思念,每每奔驰开过地摊边,他的眼睛就牢牢黏死在那些简直肉眼可见袅袅飘起的香气上。
那怎么是不健康的东西呢?那么多人都在吃,那么好吃。
——再次吃到就是小学两年级。他被人欺负了,哭得一塌糊涂。林航把他从那群趾高气昂的小屁孩手下解救出来,看他哭得天昏地暗,就问他爱吃什么。他说,肯德基,里脊肉,方便面,小馄饨。
林航掐指一算:“走,我带你去吃馄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时候林航比他没大多少,举手投足却已经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有可支配的零花钱。肯德基对于他十块钱的零花钱有些过于昂贵了,但馄饨刚刚好。
于是那天的方引舟就稀里哗啦地把眼泪全倒在了馄饨碗里。腾腾热气熏得他涕泗横流。
那之后林航带他吃过上海无数个大街小巷。他和林航一起写作业的周末,都有林航家司机从上海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买来的零食。
他喜欢那些小东西。偶尔闹别扭了,哄起来也很简单,买吃的就行。
只是不知道哪一天开始,比起零食,他似乎更着迷于林航微笑看他吃零食时的温柔神情。
林航很漂亮。
他比方引舟更早开始拔个儿,褪去婴儿肥,出落出少年的轮廓。白皙的皮肤,瘦高的身条,秀气的瓜子脸,往学校的树影下一站,完全就是一个玉树临风小少爷,放言情里就是标准的校草。
方引舟见了他就像连奶都没断的小公猫见了全小区最漂亮的三花小母猫,被勾得魂牵梦萦,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转。
林航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看见他从初一的队伍里跑过来,就招招手让他跟到自己身后。他总是贴过去的那一刻就开始骨头轻,偷偷观察着林航的脸色,但凡林航没注意,他就揩油一样牢牢握着林航的手腕。
林航哪里知道他的小心思,瘦削的手腕往往被捏得生疼,回头一看,红了,还以为是方引舟太紧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怕出错?”初中元旦晚会,四个主持人,男生是他和方引舟。方引舟照旧把他手腕掐得到通红,他把方引舟一揽,安抚地拍拍背:“不怕,台下的说不定也都在开小差,念错一个字哪里听得出来……”
方引舟拿着主持稿,喉结一动。
他不和林航对视,林航就不知道他那张青涩的脸上头一双不老实的眼睛,趁着人靠近,半点没把话听进去,只是浑身上下地乱看。
看林航的嘴唇,喉结,脖子上的血管。看林航的锁骨,小臂,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腰线。林航的手指点在稿纸上,修长洁白的一节,上下一划,方引舟的血就开始骚动。
他喜欢跟着林航。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跟着。
那时候根本连什么是暗恋都不懂的。也不懂同性恋。
现在回想起来,记忆里只剩下无尽的蓝天和令人眩晕的日光。
日光里少年跟在另一个少年身后,佯装活泼地说着天南地北,另一个少年不急不抢,微笑倾听,偶尔低声应和。
天空划过飞机云。蝉声震耳欲聋。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雨后潮湿的空气。少年偷偷看风吹起眼前人洁白的衬衫,又迅速心虚地转开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夏天的树影摇曳,一晃倏忽十五年。
“——有没有可能考虑一下移情别恋?我说真的。”
方引舟的注意力猝然被拉回眼前,随即被吓了一跳——隋隐渔不知何时搬了条椅子过来,此刻与他并排而坐,几乎是贴脸注视着他:“不开玩笑,引舟。我真的就没可能吗?”
方引舟下意识就想客气地笑,说你是好人你值得更好的。但隋隐渔不等他开腔,便抢先争辩道:“我喜欢你。我不值得吗?”
“林航怎么哄你的?我也可以学。”
他收起了一贯的玩笑语气,声音莫名哀伤。
方引舟不自觉地便视线躲闪,不敢和他对视:“我都被玩成这样了……有什么好的……你没必要学林航,林航他……”
他说着就卡住,不知道该说林航什么。
这个语境下他该说林航一点坏话,可他说不出来。想说几句好话,又觉得那好像是不合时宜的炫耀,惹人发笑的敝帚自珍。犹豫不决间,惟有惶恐。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会被隋隐渔这样的人情有独钟。对方明明家世外貌能力都远胜于他,也没有他这样早就稀烂的名声,看上他图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百思不得其解,也没有心思解,只能强笑着避开,视线往地上走:“反正你不用为了我……你那么完美……”
隋隐渔换了个位置,把椅子拖到方引舟另一边:“我不完美一点,你会喜欢我吗?”
方引舟噎住。隋隐渔似乎也上了头,难得不肯放过他,见他躲闪,干脆再逼近几寸,几乎贴住方引舟的脸:“我也像他那样笨一点,不识好歹一点,你能放下他来喜欢我吗?”
方引舟窘促难言,面孔迅速涨红,糊弄支吾了两声,伸腿下地就想开溜。结果被隋隐渔一把捉住。
“引舟,我那么讨厌吗?”他拽着方引舟的衣摆,微微发颤,想去搂方引舟,事到临头反而又不敢,“上次他把你送给我,你哭了三天,自杀了事。这次你又准备怎么样?我就那么不堪,不配和林航相提并论吗?”
方引舟的脚步顿住,旋即迫不得已收回,转向隋隐渔:“不是的,隐渔,上次是我不好……”
隋隐渔不为所动,拖着他的衣摆,负气撒娇:“那你答应我,我在的时候,你不能再为林航哭。”
“我……”
“我不配吗?”
“……”方引舟脑袋险些冒出烟,好半天才转过弯,“我不懂,你究竟为什么喜欢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隋隐渔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方引舟的衣摆抓得更紧一点,方引舟不得不顺着他靠过去一些。他才终于出声:“那你又为什么喜欢林航?”
方引舟一下屏气凝神,安静如僵直的仓鼠。
“他害你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可你还是只认他。”隋隐渔叹息,已然不知道自己这算是抱怨还是列述罪状,“他对你做的那些有为你想过一分一毫吗?他就算真的进去,也一点不冤枉。你为什么要为他再去吃那些苦?”
方引舟终究忍不住小声辩驳:“他没有……”
隋隐渔堵住他话头:“哪里没有?是他没有仗着你喜欢他就逼你逼到崩溃,还是没有花言巧语哄骗你为他毁了自己身体?”
“其实——”
隋隐渔恶狠狠咬了个重音:“你明明想起来了,你明明知道是他把你搞成这样,你还是认他。你说你又是图什么?图他背房贷,还是图他谎话连篇,敢做不敢当?”
“不是他的错……”方引舟可怜巴巴搭上隋隐渔的小臂,求饶似地摇他,“我是咎由自取。我都是自愿的,你别说他……”
隋隐渔简直要心梗:“方引舟,你……你讲讲看,什么咎?你们爸妈那点事?爸妈的事和你何干?就算有咎,也是阿伯阿姨的咎。林航但凡有点底线,就不该迁怒于你,我说的不对吗?”
方引舟只得沉默下去,良久,方才说给自己听般低声喃喃道:“可是没办法,是我喜欢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我先动心,是我追的他。所以代价是我该受的,没有办法。毕竟是我有求于他,是我委屈了他。”
“……”隋隐渔深呼吸数次,艰难忍住一句“你再说一遍看看呢究竟谁委屈谁”,腾地站起来在方引舟背后来回踱步,疯狂揉按太阳穴。
方引舟见状便觉抱歉。再想要补救两句,搜尽枯肠,却无话可说。
——林航不喜欢男人,也不想再见他,他们本该一别两宽,此生不见,是他非放不下,强求林航,当然是他委屈了林航。委屈了林航,补偿他就是天经地义,即使代价高昂,也是报应不爽。
但他显然没法对隋隐渔陈述这种无异于火上浇油的可悲逻辑,因此张了张嘴,最终颓然沉默,一言不发。
而隋隐渔看着他一点一点再度消沉下去的背影,脑中不受控制地浮起一个念头:
林航……你最好别把自己搭进去,不然别说我跳楼,天王老子来了恐怕都留不住方引舟。
新泽西。
射击场。
清晨的薄云勾丝般自天际掠过,奶油一样轻飘飘不着力。场内地广人稀,几名学员戴着耳罩练习射击,枪声稀落脆亮,回荡在射击场上空。场地边缘野草疏黄,随风飘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教练抱臂靠在一边的遮阳棚下,无所事事咬着草茎,胡乱想着今天烤肉要加点薄荷,共和党最近可真是一锅粥,如果maga派上台,希望能在全联邦范围内禁止提供lgbt教材,别让自己再看见自己的傻逼儿子对着男人撸管了,那可真是恶心透顶,前两天可真气得他上头,险些要掏枪让儿子重开……
这时场外唯一一条公路尽头突然泛起尘烟,教练猛然回神,抬眼望去——退役士兵的警觉让他本能地关注着周围一切风吹草动,哪怕眼下早已远离战场多年,那种条件反射还是近乎心理阴影般刻入了他骨髓——只见一辆最新款的牧马人远远呼啸而来,八缸发动机马力惊人,一路如野兽咆哮,一脚油门下去,倏忽就到眼前。
教练回忆了一下预约名单,想起某位亚裔客人说他在等人,回头望去,果然对方已经平静地放下了枪,向他点点头,示意不用在意,自己解下耳罩迎了过去。
教练便摸着鼻子转移视线。反正他也不喜欢亚洲人。亚洲人懂枪的少,还总喜欢报团,一群像是一辈子没摸过枪一样的人在这儿一惊一乍,围成一团说些他听不懂的鸟语,好像参观动物园,他和他的枪是动物园里的动物,被人用听不懂的语言指指点点……
念头戛然而止。
牧马人车门打开,一名意气风发的黑人跳下来,向那个亚裔招手:“嗨,林。好久不见。”
亚裔微笑着伸出手:“好久不见,约翰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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