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是吗?」名月眨了眨眼,这不是一个作者在听到如此奇怪的评断而应显露的表情:「常常有人这么说。」
「除了我,还有谁?」我抬起头,感兴趣地问。
「她,他们,每一个人。」名月笑。「现在加上你。」
「她是指爱玛?」我说:「那个一直跟在你身边的女孩子。」
名月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记得?」
他的眼睛转动一下,立即释然:「对了,她经常跟我到中心去,你当然见过。」
我不答话。
我知道他刚才那一霎的怀疑:一个被换取了记忆晶体的机器人,不可能保留再生前的记忆。但我没有告诉他,我对爱玛的记忆,却并非来自他所构想的合理途径。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场景下,看到莫名其妙的片段。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这只说明,我的故障仍未完全修复。
故障。对了,机器人永远不会生病,他们只会故障。
没有药治的重病人类会死去。就像无法修复故障的机器人会被解体。
「你的书很畅销,在中心里面,大家都喜欢谈论你的作品。」这样说着的时候,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后面。
「是吗?」名月仍然是意义不明地浅笑着:「那很好。」
我留意到名月手腕上浅浅的皮肤标识码,他的型号很旧,我还以为这种产品早已无法流通。如果他故障的话,恐怕找不到合适的配件再生。
但他看起来很有精神。我想着,他似乎很喜欢咖啡的味道,一直端在手中,惬意地闻着它的气味,却一副不舍得喝掉的样子。
我呆呆地凝视着他,不经意之间,竟喃喃地吐一句奇怪的话:「好苦……」
名月听不清楚,抬起头来看我,问:「你说什么?」
我啊了一声,不觉掩着嘴别过头去,「没有,我说你的咖啡什么也没加,味道一定不好吧?」
这一次,名月真的定定地看住我,他的目光充满探究,里面浮现出我解读不了的内容。他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从来不喝。」
我不敢看他,怕这样一看,所有秘密就会被全部掀翻出来一样。他一定起疑了吧?我不安地想着,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或许他什么也没发现。
我觉得自己突然变得神经质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反应。我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才会如此情绪化。
因为他一直这样盯着我看,我只好赶紧换个话题:「为什么你会写小说?」
「因为想写呀。」
「这真是一个好理由。」
「那为什么你又要看我的小说呢?」
「因为想看呀。」我说。
「这也是一个好理由。」他笑。
「我说过,你的小说很奇怪。」我说:「你的书,主角全部都是人类。」
「这有什么问题?」
「但你不是人类吧。」
「那又如何呢?」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怪」在哪里。
我很认真地说:「身为一个机器人,你却沉迷地代入人类角色表述他们的故事,你不觉得这样做是背叛了自己的身份?」
名月有一点点的惊异,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光滑平薄的镜片后,可以看到他异常明亮清澈的眼睛,他说:
「光,有件事你似乎搞不清楚。自机器人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起,我们的立场应该是与人类共存,而非与人类对立。我以人类为主角,并不等于我在否定我自己。」
「但人类就是人类,机器就是机器,我们永远不会一样的!」我突然激动地说。
「如果你是这么想,那的确是永远不会一样。」名月倒无所谓,他并不特别急于反驳我。但我知道他一定有着奇奇怪怪的想法。就像他所写的书。
「我是不是变得很奇怪?」我颓丧地低下头。「我跟以前不一样吗?」
「重组之后性格难免会有点改变,你不必太过在意。」他安慰我。
「我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与记忆不太相容,有时会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我会不会永远也修不好了?」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名月温柔地拍拍我的肩:「你忧虑过度了。」
「仿生仿生,」我无奈地笑:「没想到连这样负面的情绪都那样的逼真,为什么当初不干脆直接植入正面的性格模式就算了。」
「你不觉得多方面的情绪才比较有生命感吗?高兴的时候就会笑,伤心的时候就会哭,这样感情才完整。」
「机器人的感情是完整的吗?我还以为那是编写在晶体上的一堆程式而已。」我有点不屑。
「你真的那样认为吗?光。」名月又笑了。
为什么他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又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说:
「难道不是?」
他没有回答,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咖啡杯子的边缘。
咖啡已经凉掉了。他的目光放得很遥远。最后他依然用了今天最常说的一句话来结束我的问题。他说:
「我不知道。」
我常常觉得他在思考着一个无边无际的问题。因为他的眼光有时会变得很迷茫。
太阳直射的光线十分微弱,这个城市总是顶着一片灰蒙蒙的天,名月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时间,他说:
「糟糕,原来我已经坐了这么久,我得走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我也反射性般突然站起。因为动作过猛还连带翻了身后的一张椅子,椅子落地的响声惊动了茶座的客人,他们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这边。
名月显然也被吓到了。他愕然的表情凝在我的面前,然后他试探地询问了一声:
「光?」
「你要走了?」我紧张地问。
「是呀,我约了爱玛在中心等,她现在一定已经开始在抱怨了。」他笑:「你知道,让女孩子等待是一件挺严重的事。」
「你讨厌我吗?」我继续紧张看着他问。
「讨厌?」名月似乎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词般:「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
「因为我刚才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我想你一定是讨厌我了。」
「讨厌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是需要很多条件的。」名月开着玩笑,他说:「到我讨厌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放心。」
他推了推眼镜,背上那个几乎占去他一半身影的帆布袋,说:
「我真的不能再跟你说下去了,不然爱玛就要发脾气了。」
名月转身就走。我在后面大声地问:
「我们可以再见面吗?」
他回过头来笑笑。没有回答。
我有一个家。
这个家里,有父亲,有母亲,有我,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狗。
「小炎,快来试试这个。」母亲走进我的房间,把一件手编的毛衣在我的身上大概地比了比。说:「看来大小刚好合身,太好了。」
我站起来,听话地把衣服穿到身上去,转了转身,母亲便笑了。她说:
「天气开始凉啦,不多穿件衣服不行。啊,你看你,房间还是这么乱。」刚说完就立刻动手收拾起来,还一边说:「今晚我烧了你最喜欢吃的菜,早点下来吃饭。」
我唔地应了一声,母亲整顿好一切,掩上了房间的大门,便离开了。
来到这个「家」已经快有一个月。
没有什么不习惯的,依稀之中,我觉得自己曾度过一段与此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