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梦中,我的心也因回忆而抽痛,因抽痛而无法呼吸。这么痛苦,让我迫切地想要逃离。逃得远远的,再不必面对那让人心碎的一切。
幸好,这只是个梦,也许我一觉醒来,那些恐惧惊慌,还有那种痛到不能再痛的悲伤,全都不存在了。我仍是那个可以在妈妈怀抱里撒娇的金瑟。“妈妈——”我喃喃着,沉沉地跌入黑暗中。
第七十章 重生
很长一段时间,我犹如堕进了一个迷茫的梦境,意识中是一片黑沉沉的深渊,没有光明亦没有前路。神智偶尔清楚一点儿,会感知到周围来来往往总不少人,有一位像妈妈一样的妇人,总是用她温暖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或是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着话。我听不清她说什么,但却莫名地觉得幸福和安心。“妈妈——”即使在梦中,我也会呢喃出声。
真正清醒过来,大概是大半个月后。那日,我觉得有丝温暖的光照在我的眼皮上,照得我心头有些暖洋洋的。突然有了一个渴望,想要睁眼看看,到底是什么,难道说是天堂的光芒?
于是,我第一次努力地从黑暗中睁眼。
原以为自己要永堕黑暗的,心里竟没半分挣扎。没想到,其实自己离光明并不太远,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我颤动了几下眼睫,微微睁开一线缝隙,透窗斜照进来的阳光,在眼底幻成五彩斑斓的光晕,竟让我觉得说不出的美丽和温暖。
我心一松,索性睁大了眼。待眼睛适应了光线以后,才发现旁边一位中年美妇,正俯身看我。视线交会,她眼中先是不敢置信,然后慢慢现出喜悦,再然后慢慢地浸出水来,一滴一滴的落在我脸上。
“妈妈。”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虚弱和沙哑。
她一顿,眼泪掉得更凶,唇边却颤抖地绽开一抹笑来。她将布满泪痕的脸紧贴上我的脸,连声应道:“好孩子,娘在这里,在这里……”
她叫我“好孩子”,她的话平实里却分明含着温暖的守护,我心莫名的一颤,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
泪水沿着紧贴的脸颊流过,分不清究竟是谁流的。只觉得尽情哭过后,心情轻松了许多,不再是那么绝望的无助了。
相拥着哭了很久,中年美妇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直起身来,用绢帕轻轻拭去我的泪,柔声说:“好孩子,别哭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娘让大夫进来看看,好吗?”
她的眼角犹有泪痕,却无损她娴雅温和的美丽。丰腴的脸庞上闪着母性柔和的光辉,看得我竟有些痴了。
她见我许久不说话,有些焦急起来,转头朝帘外喊:“小玉,快,叫大夫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绿衣的小丫环领着大夫匆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大红滚白貂边锦衣的美丽少女。
接下来一阵忙乱,大夫忙着诊治、开方,中年美妇赶着小玉还有别的小丫环,去取药、煎药,又亲自喂我喝下,还得抽空喝斥美丽少女不要添乱。这团团转的忙乱中,我体会到一种久违的被呵宠被疼惜的感觉,不同于商隐待我的温柔,也不同于皇上的霸道,只是一种平常人家的亲情。这亲情,让我感动于心,泪盈于睫。
我斜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冬日难得一见的暖阳斜斜的透窗照进来。屋里燃着火盆,淡淡的梅香从小巧别致的紫金熏香炉中袅袅散出,整间西云阁里都笼在那若有似无的清香中。
小玉在屋角上守着一只小茶炉,细细地烹煮梅花茶。我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含笑听着对面那个美丽的少女说话。
她粉面漆目,瑶鼻樱唇,说起话来柳眉不断飞舞,长长的眼睫忽闪忽闪,十分活泼生动。
“啊,我六儿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家里再也不是我最小啦。我终于当上姐姐了,嘻嘻,七儿,快叫声‘姐姐’听听。”她一把夺走我手中的茶,拉着我的手摇了几下。许是从小对上面的五个姐姐撒娇撒惯了,嘴里虽然让我叫她姐姐,可她的动作仍像是小妹妹在向姐姐撒娇。
“好像按岁数,你应该叫我姐姐哦。”我逗她。
“不管不管,娘说你是七儿,你就要叫我姐姐。”她不依,使劲摇着我的手。
我被她摇的伤口有些痛,忙不叠地叫:“好好,六儿姐姐。”
她美滋滋地答应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的不对劲,有些惊慌地问:“七儿,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痛?我去找娘!不,不,我去找大夫!”说着就要往外跑。
我忙拉住她,笑道:“没事,你别嚷嚷。别去找大夫,更别找娘,我可不想再喝那些苦死人的汤药了。”
六儿皱眉想了一下,许是想到那次她偷偷替我喝了一口,苦得连吃了两大把蜜饯,再三确定了我没事,于是决定放过我。
她让小玉去弄些栗子来,就着火盆炒了吃。不一会儿,炒栗子的香甜味就漫了开来。六儿挤上美人榻,一边和我就着梅花茶吃栗子,一边叽叽咕咕地聊天。无聊的冬日竟也被我们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这时我不得不感叹,原来自己运气还是蛮好的。当日,我逃出皇城,昏倒在一辆马车前。这辆马车是当时带兵负责京城守备的岭南节度使王茂元府里的,马车里就坐着六儿和她娘,也就是王夫人和六小姐。于是我被慈悲心肠的王夫人捡到了。
由于当时形势十分恶劣,王茂元令人护送夫人和小姐去东都洛阳暂避。我一直昏迷不醒,马车也不敢停留,坚持到了洛阳,方找来大夫为我诊治。我的伤口已经崩裂,再加上着了风寒,发起高烧,洛阳有名的大夫都被请来了,饶是如此,也是昏昏沉沉了大半个月方醒。
这期间,王夫人我六儿一直陪着我。原本可能只是可怜我的遭遇,谁知我睁开眼那天,王夫人竟发现我的眼睛跟她不幸夭折的七女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于是坚信我是上天送来弥补她的丧女之痛的,于是收了我为义女,说是等王茂元回来后,再正式行礼,成为他们的七女儿。
危急之中,她们救了我,我一直心存感激,再说,王夫人待我就像对亲女儿一样,百般疼宠呵护,让在这个世界孤苦无依的我产生了强烈的依赖,自然欢天喜地的叫了声“娘”。这下可把六儿高兴坏了。要知道,王茂元和夫人一连生了七个女儿,最小的七女不到周岁就夭折了,剩下六个只有六儿还待字闺中,其余全都嫁人了。六儿做了这么些年老小,终于有了个妹妹叫她姐姐,她美得三天两头来我住的西云阁晃悠,每次都要逼我叫她姐姐才罢休。
许是出身武人世家的关系,六儿性格爽朗活泼,跟宫廷里的女人完全不同,毫不扭捏作态,不久就与我打成一片,成了好姐妹好朋友。
六儿将剥好了皮的栗子放到我身面前的琉璃盘上,催促道:“快吃快吃,看你这么瘦,什么时候才能养胖啊?”
我莞尔一笑。这个王家,出产的可是典型的唐朝美人,个个丰腴香软。相比之下,我真的是瘦到弱不禁风的地步了。难怪,现在娘和六儿整天想的就是如何把我喂胖。一日三餐山珍海味不说,早晚的燕窝参鸡汤是必不可少的。
因我病体尚未完全康复,还没机会走出房门好好看看这个王家大宅,但从窗口眺望出去层层连绵的亭台楼阁上,还有每日的饮食上,也可看出王家是个大富之家。我跟在皇上身边多年,虽说他提倡生活俭朴,但帝王的俭朴比起普通百姓,到底不同,日常饮食用度只不过去掉过奢的地方而已,仍是十分讲究精致的。而王家与之比起来,竟是感觉差不了多少。不由感叹,封疆大吏之豪奢果真是富可敌国啊。
我这厢感叹,六儿那边大眼睛又滴溜溜地盯着我看,半晌叹了口气,道:“七儿,你长得好美哦。虽说额上到底留下了疤痕,但好似一点儿也不难看,反倒让你觉得更妖艳似的。”
看着她故作深沉地皱着眉,我不禁再次莞儿。在洛阳名医的不断努力下,如今我肩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是额上当初划伤的那一下,由于误了治疗,留下一道斜斜的粉红色疤痕。我自己是全不在意的,在经历了严酷的生死之后,这点小伤根本没放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