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到了玉清大殿,远远地便就看到空蓝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正眉飞色舞地和一些或有恶意或无恶意的闲人说着什么,众人对于那茶余饭后的谈资显然兴味十足,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个个口沫横飞,满脸兴奋的红晕。见她来了,众人一下子就闭嘴了,个个故作严肃,而空蓝则是皮痒地笑着,一边竖起手掌赌咒发誓一边先一步开口辩解:“师妹,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好吧,他的确什么也没说,他只不过是一出了梧居就暧昧地坏笑连连,挤眉弄眼。面对不明真相求知欲甚强的众人,他欣欣然伸出两个指头,缓缓触到了一起,撅起嘴唇发出啾啾的声音,模仿着某种举动,用这简单易懂的动作代替长篇累牍的叙述而已。
所以,这不能怪他口风不严,只能怪大家理解能力太好呀……
千色神色漠然,对这帮子看戏一般的闲人视而不见,直直进到大殿里去。
细细想来,她与青玄之间的关系,早已是不知不觉间被众人传扬得那般不堪了,如今,不过是意乱情迷的一吻,即便是被人看到了,大肆宣扬又如何?
应该也算不得是火上浇油吧。
只不过,她素来说到做到,如今也不能乱了章法,而且,空蓝的舌头,的确已经是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
可是,那一吻——
思及那意料之外的突发情景,她突然有点恍惚的窒息感,仿佛那灼热的呼吸还在鼻翼间纠缠,所有的感官都挤满了他的气息,不自觉地回味着方才那唇齿相依的触觉,并不觉得厌恶,甚至于还有些要不得的沉醉。
此时此刻,大殿之上,只有长生大帝一人在,可是,他目光炯炯,睿智的皱纹分布于唇角额际,抬起头看着千色,似乎漫不经心的一眼,便已经将她的整个心思给看穿了。千色顿时有些口干舌燥的心虚,不敢正眼相对,只好强作镇定,低眉敛目,恭顺地行了礼,并不敢开口说话。
“千色,青玄的伤势如何了?”看得出,长生大帝也甚为关注青玄,只是,那一瞬,他明明白白看出了千色的不自在,却是不动声色地敛了敛长须,一副世事洞悉云淡风轻的模样。
“回禀师尊,敷了些药,他的伤势已经有所缓解。”长生大帝那犀利的眸光投到千色的身上,无形的压力教她几乎透不过气来,想要忽略那一吻,可是偏巧就怎么也摆脱不了,仿佛一思及青玄,便就不自觉地想到那个吻,整个脑子登时乱得犹如一团麻线,只好将头越垂越低,借以掩饰:“他如今凡胎肉体,尚未修成仙身,自然是抵御不了那金蛟鞭的。”
“紫苏到底是承天傚法后土皇地祗之女,自小骄纵,目中无人,做事难免冲动了些。”叹了一口气,长生大帝的眉宇间凝着倦意,言语听似随意,可每一个字的背后皆蕴藏着铿锵有力的规劝,颇有息事宁人之意:“如今长生宴在即,承天傚法后土皇地祗不久便会前来赴会,此时也不宜多生事端,风锦已是罚她禁足一月,斥她面壁入定,静思己过,你也莫要耿耿于怀了。”
说来说去,这一次的长生宴是为了化解九重天与九重狱之间的水火难容。一边是仙界天庭,一边是自己的弟子,万般无奈,他被迫充当和事老的角色,已是有苦难言,冷暖自知,此时,也的确不适宜再横生什么旁的枝节了。
“紫苏是掌教师兄的嫡徒,要如何惩处,自是该掌教师兄说了算,弟子又怎敢耿耿于怀。”千色语出淡然,从表情上看不出心里翻腾着的是何种情绪,只让人觉着平静得似乎有些过分:“师尊多心了。”
“若真是我多心,那就最好。”长生大帝看着这唯一的女弟子,止不住心底的无声的喟叹:“千色,这三千年来,你避居东极,不问世事,可是悟出了些什么?”
忆起当年天真烂漫的她,一心渴望脱离妖籍,修成仙道,凡事认真,一板一眼的模样,虽然稚嫩得有些可笑,却是最本色最招人疼爱的。可如今,她修成了仙道,就了名,成了工力,却已是清冷苍净,笑意淡凉,如同一朵早秀的花儿,历经了冰刀霜剑,凄风苦雨,即便傲然孑立,再难回复初时的妍丽袅娜。
一切皆是因着那小儿女的七情六欲在作孽么?
当年因着情海骤生的变数,她满心忿然,怨怒难平,避居幽僻之处,谁也不肯见,只道自己是遭人辜负。而这些年来,她长处东极,看透了世情冷暖,世态炎凉,若真的能悟出什么,那么,于最后的天劫变数便也就无碍了。
可是,若仍旧执迷不悟,痴缠于一个“情”字,只怕近万年的修行皆会毁于一旦,最终被打回原形,回复妖身,甚至于堕入轮回,再难超脱。
无论是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千色落得如此下场。
“弟子愚笨,愧对师尊的教诲。”千色有些木然地垂头回应着,不知该用什么合适的言辞来表达此刻的赧然。
她悟出了什么?
若说,这些年,她悟出了风锦是她命中注定的情劫,算不算?
可是,即便悟出了,又能如何?
至今,她仍旧忘不了那段情,翻不过那道坎,渡不去那个劫!
她只恨自己无用!
婆娑昧
看着千色眼眸中有迷茫之色一闪而逝,长生大帝心神却是一凛,神情凝肃,墨色眼眸中眸光转浓。毕竟是自己的徒弟,她的心性如何,心中在思量什么,他虽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自然是有数的。
“千色,情之一厄,乃是魔障。你若是看不破,陷入这一魔障之中,怎能结出善果,得悟仙道?”他颇有些感慨地叹息着,带着些告诫的意味,字字规劝:“你可还记得为师当年对你说的话?男女双行双修一途,多是得道数万年的上神所行之事,以阴阳协和悟道结丹,讲求心交形不交,情交貌不交,气交身不交,神交体不交。”
果不其然,千色眼底闪过刹那的惊惶,黑眸半张,无神的凝睇他半晌。这半晌中,她或许思量了很多很多,以至于脑子里纷纷乱乱,繁芜复杂,理不出个头绪,也或许什么也没有想,因为脑子里最后余下的是一片空白。最终,她身子轻颤了一下,闭上发热的眸子,低低应了一声:“师尊的教诲,千色都记得。”
顿了顿,她低垂着头,整个人看上去恍恍惚惚地,仿若失了魂魄,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木然而僵硬:“师尊曾对千色说过,情生欲,欲生妄,妄生淫,修仙悟道虽有双行双修之法,但若以情为重,无疑等同于欲将砂石蒸做饭食,哪怕历经百劫千难,炽火煎熬,得到的仍旧不过是蒸热的砂石罢了,不可能结出善果。纵使瞎打误撞,侥幸获得少许一时的妙悟,也是以欲孽为根本而发之悟,所成就的也是淫业,而不是道业。”
这些话,她初时并不懂,甚至于,仙界之中,大多数的修道者对于双行双修,也都是一知半解,道听途说的。所谓双行双修,须得做到澄心静念,无欲无求,并非成全男女情愫的法门,如果把持不住,失足陷入情劫的泥沼之中,更是将有灭顶之灾。
师尊的教诲,她的确字字铭刻在心头,可是,知道,并不代表就能做到,甚至于,很多时候都是明知而故犯,如今,她因情生欲,因爱生怨,无法忘情,难以决断,只怕,离那劫难也不远了。
见她背得烂熟似是字字铭记,可实际上,言行却是偏颇甚多,长生大帝也心知再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是无用,只得满脸漾起无奈的苦笑,轻言细语地劝慰:“来日方长,你也莫要太过急切。”说不急切,这自然是假的,见着她三千年来也不曾悟出情乃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