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那边见岳家有太子如此后援,更添是何铸为中丞主审,一力维护,压根就没有对任何人用刑,也没有戴上镣铐械具,只将他们分开囚禁在监舍中。我敢保证,大理寺提供的牢狱伙食,甚至比岳飞执掌的那个门风清苦的家中所食更好。
这种情形下,听闻岳飞又在绝食抗争。我冷冷一笑,将镶银牙箸狠狠一拍,指着自己眼前的蔬果菜肴道,“此种招数,朕也会。都撤了!!”
我眯着眼,看内侍们小心翼翼将各种精致点心菜肴都收走,无谓布置道,“传到大理寺去,就说朕在宫中,心牵此案忧心忡忡,又恨岳飞岳家辜负皇恩,不思饮食拒用汤药,日渐衰弱!”
那何铸果真不愧为岳飞的粉,很快就把宫中情形在劝慰岳飞吃饭时对他说了,也许还隐晦暗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暗示只要待到皇帝驾崩,局面就将立刻转圜。
岳飞却变了脸色,斥责何铸身为臣子,怎能如此妄议官家。
何铸含泪跪下,道,“岳帅连我的这一点点不恭都加以责问,又怎可能是教子不善,怨愤官家之人?岳帅冤枉…………臣明日便上本,以身家性命保奏岳帅阖家上下!”
又道,“官家待岳家岳帅您,定不会绝情寡恩。”
岳飞听得沉默不语。一会后,竟突然嘶声令何铸拿酒来…………之后,他愤懑连饮数十杯不醉,一把抓起馒头连大肆嚼带咽,就这么一言不发悲愤大吃大喝起来。
惊得上至何铸,下至狱卒面面相觑又不得阻止。吃至微醺岳飞更爆发出一阵“令人心渗”的大笑,狂笑着令人取纸笔来,说是自己要认了罪名…………慌得何铸忙呼岳帅醉得厉害,好容易才强行夺了酒按着他躺下。
事无巨细遗漏地传到了我耳朵里。我惨笑凝望铜镜中自己日益衰微的气色…………岳飞岳飞,你果然是刚烈忠正的臣子,可惜,可厌可恨!!
我怀着恨意,又故意照着珍藏的和岳云的合婚庚帖,重新写了一份证婚书,用漆合密封好差人带到狱中去给岳飞…………明言只要他画个押承认,便放他们全家。
果不其然岳飞气得将红柬撕得粉碎,大声斥骂天理难容,他便是死也不认…………我早知结果会如此,只看他越愤恨,自己才越痛快,像是终于报仇雪恨了几分。
岳飞,岳飞,你可知,真正不死不休的大戏,还未上演?
遣开所有伺候的内侍宫人,我粗暴地依旧将汤药倒掉,取了冷酒自斟自饮,一口下肚,就像生吞炭火,刺得我抬袖抹泪…………摇摇晃晃持壶踱到窗前,痴痴望着。
庭中在此时微微燃起了一盏小灯,黯黄幽幽,照得哀木秋草,一片枯槁。
那事情秦桧还未来复命。我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虽然手腕瘦嵴不胜衣,手指却苍白光洁干干净净。
冷笑了笑,我蹒跚着回到书案前坐下,因熏香阵阵挟裹暖意,便随意和衣微寐。
朦胧中,烛火摇曳,模糊不清。好像有个身穿青堂锻甲的影子,一点一点慢慢浮现,更带着熟悉的铁腥汗尘味。
云儿,云儿。
我喃喃念道,泪水缓缓流出眼角。
你为何,不肯伸出手来触碰我,摸一摸我吧?又或是你见我这么对待你爹爹,在地下不得安宁恨上了我?
罢了,我只求,带我走吧。我愿意,终身囚在那苍松翠柏下,伏身于你坟冢,这腐烂了的身心若能换得一年青草萋茂,那也极好!极好!
听得长长一声叹,那个身影拔腿便走。我拼命挣扎想牵住他衣角,挥舞着手将桌上的瓷瓶啪地推下…………脆响惊得终于蓦地醒来。
依旧是沉香袅袅,空无他人。
我茫然再抬眼向外看去…………不!!在横亘重叠的花木间,分明有盔甲泛出寒光!
跌跌撞撞冲到外间,那影子却一晃不见了。我失魂落魄步入阶下,不顾露重湿鞋袜团团直转,这时夜风冷冷吹过,廊上的灯笼依稀又灭了几盏…………我悲苦望去那方向,竟又看到了层层枝条掩映后,果真站着一个挺拔的影子。
云儿……
我唤他道,屏息望着那方向…………披膊护甲,肩系红巾,不正是云儿素日在军中的装束?
那个影子也一般捧盔在手,气度不凡。但他面目被阴影遮住,模糊不清。只有手中盔上的红缨,灼灼晃目。
“云儿!云儿!!”我含泪大声唤道,“你怪朕了吗?”
他又转身往深幽处退走。我愣愣看着步伐举止…………不对,不是我的云儿!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心头五味陈杂。我依旧木然瞧着那方向。而刚才的呼喊声惊动了守候在外的蔡公公,他慌忙领着人跑近前来,一行举起了一对大大的红纱宫灯,试探道,“官家?”
我瞧着被照得晕红的人脸,摇了摇头。半晌问道,韩彦直何在?
蔡公公垂首道,韩大人如常在府中,官家可是要连夜宣见?
我疲惫地摆摆手,顿了顿又道,“你去查证一番,小杨官人,九郎可从边境赶回来了?”
蔡公公只敢诺诺应下。而第二天消息传来,印证了我的推测:果然是韩彦直请九郎扮成岳云模样,在龙德宫内与我遥遥相望。
我恶狠狠瞪着他。
被拆穿了却无半点慌张神色,他镇定自若地与我行礼,大方道,“臣是要试探一番在官家心中云兄弟究竟可还有位置。”
“如今臣只想说,官家对云兄弟的心思,也不过尔尔。”
“你……”
他犀利道,“否则,云兄弟尸骨未寒,官家竟如此对待他的家人?”
“你放肆!”我气得眼前发黑,“你有什么资格妄议……真以为朕不会对你如何吗?”
“官家既都凭一己之私,意气用事将岳伯伯无罪下狱,自然也能对臣如法炮制。臣今日来,便做好了被拘入狱的准备。”
“但臣知道,臣确实罪该万死…………臣辜负为臣分属之事,未能早早劝服云兄弟,让他和官家了断私情。这才有今日之祸。”
说完他慨然摘下头上乌纱,撩袍一跪。“臣有罪。其罪一,早见官家行有不当却迟迟不言,此为不忠。其罪二,任云兄弟越陷越深而不引导他迷途知返,此为不义。其罪三,听凭官家折辱立下汗马功劳的国之良将而施救不得,此为不仁!”
我惨笑指着他,“你……你……你知道什么!?”
韩彦直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但他终究还是扬声清晰道,“臣知道,云兄弟此刻正在天上看着一切!!他眼见爹爹被官家如此折辱,定会恨自己生前为何要与官家有如此一场悖伦纠葛!!”
一袭慷慨陈词铮铮有力,如万箭穿心。我骤然记起与云儿的最后一次活生生照面:狂卷拍岸惊涛上,小船一点微光中,他手持弓弩与我遥遥相望,喝问,“何人胆敢上前冒犯爹爹,我定会拼个玉碎不屈!”
我睁大瞳仁,分明看见,岳云面色生寒,引臂搭弓,隔开生死,决绝向我射出一箭…………嗖地一声,白羽狠狠没入我胸膛,火烫的热血飞涌而出,我低头看着,才知心中毒寒竟那么冷那么硬,此时反倒恍惚有了温度。
“玉碎……云儿……朕不要玉碎,只要你好好的……”我连声直唤,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视线也变得更加模糊不清…………韩彦直见状忙伸出臂膀要扶持。
喉咙间疼痛无比,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能沙哑无力浅浅再嚷出一句,“云儿……”
韩彦直见机又道,“臣恳请官家,放了岳伯伯一家。”
“是了……云儿会恨自己,恨朕。”我呵呵嘶哑笑,涕泪纵横。“可为什么,朕恨啊,朕恨岳飞……他杀死云儿!那是他的儿子…………”
韩彦直沉默一霎,竟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此为纲常人伦。但岳伯伯已携家归隐庐山,云兄弟为何骤然去世,其中缘故官家心中清楚。”
我听到这话,一下就跌坐回圈椅上。是的,缘故…………若不是我记得昔日同死誓言,想诈云儿回来……他怎么会不顾岳飞喝骂阻止,急急跨上飒露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