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火人间的寻常夫妻大抵便是这样,吃罢晚饭,出门走一走,看一场电影,有时耳鬓厮磨,有时又为着一点小事吵翻天,彼此打发日子。十分平淡,也十分窝心。
陆文振看中一只青花瓷缸,好兴致地弯着腰与老板杀价。
“三百八太贵了,两百块差不多……”
“哦哟,这么好的瓷,怎么只值两百块”,老板伸手敲了敲缸壁,“三百五十块!”
陆文振好似对这你来我往的还价活动十分得趣,也学着老板的样子敲了敲缸壁,又凑过去听清越的回音,故意做出犹豫的表情,半晌才道:“你我都让一点啦,两百八十块。”
老板马上接道:“好啦好啦,看你真心喜欢,我吃亏一点卖给你。”
陆文振掏出钱来付给他,老板一边收钱一边乐呵呵地念叨:“瓷器这东西最讲缘分,如果没有缘分,收得再好也会打破,如果有缘呐,天天摆在手边也摔不烂。喏,那些明清传下来的瓷器,好些就在阿婶家里盛盐啊,搁猪油啊什么的,用了几辈子都完好无缺,就是因为跟这家人有缘分。”
“那我同这只瓷缸有没有缘?”陆文振笑着问老板。
“没有缘我卖你做什么,让你买回去摔着玩,我还舍不得呐!”老板眯了眯眼,笑得十分油滑。
“承您吉言,生意兴隆。”陆文振心情大好,把缸塞在江锦志手里,又拉着他往前走。
人渐渐多起来,江锦志抱着薄薄的瓷缸,像怀里藏着一个秘密,碰一碰便碎了,只能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人群。因为心里紧张,手心便沁出一层薄汗。
陆文振故意捉弄他,偏拉着他往人群里走,走了片刻才笑出声来。
江锦志也笑起来,“你不喜欢我送的金鱼就直说,何苦这样折腾我。”
“我爱煞那两只金鱼,爱得一日三顾”,陆文振转过身来看着他,“但我怕你忘了,故此想法子叫你吃一点苦,让你也记住。”
江锦志扬了扬眉,伸手抚摸着细腻凉薄的瓷面,低声答道:“我已经记住了。”
陆文振抬起眼睛,忽然发觉两人站得极近,自己只要侧身便可以把头挨在江锦志肩上。他愣了一刹,退后了一小步。
江锦志并没有迎上前去。
实在没有必要,“爱恨”二字从来由心,自己掺不进半点虚假,别人也逼不出丝毫真挚。
两人间这样好的气氛,谁忍心辜负,连叹息都舍不得,总该献吻。他愿意等,等陆文振自己走上来,他相信他是最不愿辜负良辰美景的一个人,他也相信他已经爱上自己。
倘若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他也不会是那个将要颠倒众生的江锦志。
☆、第七章
气氛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东西十分诡秘,惟一的共性大概是转瞬即逝。
两人不过沉默片刻,陆文振的手机不识趣地响起来,他暗自松一口气。有时忽然得到一件稀世珍宝,总会觉得不似真的,只好在心中屡屡确认,不敢贸然伸手去取。
电话甫一接通,苏小眉愁苦的声音立时传过来:“文振,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发生什么事?”陆文振十分惊讶,打不倒的苏小眉甚少用这样灰心泄劲的语气讲话。
“谭大导演与我大吵一架,负气不肯拍了”,苏小眉无奈至极,“每一天至少都是五位数的开销,我耽搁不起,也交代不掉……”
“你别着急”,陆文振柔声安慰她:“我马上来。”
“多谢你,老好文振”,苏小眉疲惫叹息,声音中听得出已在啜泣。
两人忙着回去取车赶往片场,原本约下的电影就此泡汤。陆文振有些失望地回头看了看海报上紧紧相拥的一双璧人喃喃自语:“没关系,还有下一次。”
“是,来日方长”,江锦志笑答:“还有下一次,或者下一场,真挚爱情永不落幕,你我总赶得上。”
陆文振脸上泛起笑意。
世界上最好的事情,莫过于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恰好爱着你。
苏小眉怔怔坐在摄影棚角落里,看见陆文振与江锦志一道进来,呆了片刻,勉强挤出个笑容。
陆文振轻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杯热咖啡。苏小眉啜一口,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滚落下来。
一个人苦撑太久,受委屈仿佛已经成了习惯,无人搭理便罢了,倘若有人一问,反而觉得无比伤心。
陆文振十分不忍,想安慰地拥一拥她,又担心造成误会。
江锦志大方一笑,伸手将苏小眉揽在肩上,又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他高出苏小眉许多,于是体贴地微微躬着腰。
世界上有千万种苦楚,但吃苦的感觉大都相似,江锦志十分懂得。
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仅为两个痴痴追求艺术的人沟通着光影与现实之间的世界,也亦刚亦柔地在两个男人间辛苦架起一座桥,实实在在是“金牌三角”的灵魂。这样单薄的肩膀,太久太久地负着沉重的担子,还要时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她付出的太多,理应获得一个美满的结局。
哭了半晌,苏小眉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抹了抹眼泪说:“替我去瞧瞧闹脾气的大导演。”
陆文振连连摇头,假意扮作发怒道:“有什么好看,让他独自生闷气好了,他那张破嘴,自己气死活该。”
苏小眉破涕为笑,“快去捉他来加倍做苦工,好替我们卖命赚钱赔罪!”
江锦志握一握她的手,扭头对陆文振道:“你陪眉姐,我去看看谭导演。”
谭竟成半仰着头在屋里抽烟,江锦志推门进去,他抬起眼皮看一看,一言不发地坐起身来。江锦志伸手推开窗口,等空气换过一遍才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踢了踢满地烟头,问道:“为什么吵架了?”
谭竟成苦笑,“你不知道,我与她吵架不是一次两次……”
“但这次她格外伤心。”
谭竟成痛苦地把头埋在手掌中,“我不知道,荒唐得很,林碧心那件衣服我觉得该配一双中跟的圆头皮鞋,小眉坚持高跟鞋更美,莫名其妙便吵起来……”
“听闻艺术家都有特殊脾气,信焉”,江锦志忍不住笑出声,“穿着打扮,不妨听取女士的意见。”
“我并非不懂爱护女性”,谭竟成十分郁闷,“小眉说我不尊重剧本,我一下子就火了,大约说了很难听的话,刺伤她的心……”
江锦志终于发现症结所在,忍不住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谭竟成像遇到熟稔的老友,对住江锦志絮絮倾诉:“小眉眼里只看见文振的好,我总一无是处。”
“别泄气”,江锦志安慰他:“以礼相待,大抵因为感情不够深,她对文振客客气气的,是因为心中下意识拿他当作客人。你又不同,她与你在一起言谈举止均自在无比,其实心中定然偏向你的。”
谭竟成思索片刻,顿时恍然大悟,忽然间脸与脖子一齐红了,又从衣兜里摸出个小蓝盒,絮絮道:“我本来打算放手一搏,拍完这部片子便向她求婚,最近却觉得特别没有信心。”
陆文振与苏小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谭竟成话音刚落,陆文振不禁笑着鼓起掌来。苏小眉冷哼一声,神色却温柔许多,为着不泄露眼底的欢欣惊喜,慌忙放下眼帘垂下头。
三位老友太过熟悉亲厚,又太害怕捅破窗户纸会失去彼此,反而不如江锦志这名局外人看得通透。
世事无常,彼时还恨得咬牙切齿,此时又变作一对欢喜冤家。
谭竟成窘得说不出话来,呆呆看着苏小眉。她憔悴许多,气势顿减,妆容不比平日精致,却更显得楚楚可怜。
陆文振大步走上来拍他肩膀,“老谭,我真为你们高兴!”
“我还没来得及向小眉讲出口便被揭穿了,枉我拍出忒多赚人眼泪的爱情片,这必定是史上最失败最不浪漫的求婚,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谭竟成唉声叹气,“况且小眉还未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