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丽俯过身子看看她写的什么,但是余建芳的另一条手臂明显地拐到纸的上方,遮着了万丽的视线。万丽心里觉得好笑了一下。万丽在柜子里找到了要查的资料,看余建芳也没有走的意思,就说,余科长,你还不走?余建芳说,我再写一会儿。万丽就回去了。
几天后单位组织郊游活动,到郊区去爬山,余建芳请了假,仍然在办公室赶稿子。上车后伊豆豆负责清点人数,没有看到余建芳,问万丽,万丽说,她请假了。伊豆豆说,她家里有事?李主任说,不是,说是赶一篇稿子。伊豆豆的嘴角明显地撇了一下。伊豆豆点完了人头,让司机发车,前边有空位子却没有坐,走到后边坐到万丽的边上,说,万姐,你快培养出一个作家来了。万丽明白她是说余建芳的,因为这一阵余建芳老是埋头写,而且弄得妇联机关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在写稿。万丽说,怎么是我培养她,应该是她培养我呀。伊豆豆说,怎么不是你培养她,你没来的时候,她不怎么写稿,只是看材料,你一来了,就只看到她写稿了。
万丽心里又觉得好笑,原来没进机关的时候,对机关干部还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尤其是对女干部,觉得她们都挺像个干部的,一走出来,就是干部的样子,跟女工、跟女营业员,跟干其他工作的女同志到底不一样。现在自己进了机关,才知道机关的女干部也和别的女同志一样,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都没有。万丽说,这几天她天天在加夜班呢。伊豆豆说,加夜班倒是余建芳的家常便饭,不过过去她总是看材料,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写材料了。
伊豆豆又跟万丽说了一些余建芳的事情,余建芳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才三岁,但她不大管孩子,全是丈夫一个人带的,有时候她几天都不回家,回去的时候,孩子都不大认得她,有一回还管她叫阿姨。万丽听了就不相信,说,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吗?伊豆豆说,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余建芳,这都是她自己说出来的,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万丽说,我才不会去问她,这不是戳她的心境嘛。伊豆豆说,余建芳才不会难过呢,她要是难过,她还会说出来吗?她说不定当成骄傲的资本呢。
万丽觉得伊豆豆说余建芳说得有点过分,但她不知道她们之间过去有没有什么过节,也不好妄作评判,只是考虑到前前后后其他座位上的同志,要是听到了,传到余建芳耳朵里,总是不太好,就把话题引到伊豆豆身上,说,伊豆豆,听说你对象是打篮球的,高大英俊吧?伊豆豆说,高大个屁,小瘦猴一个。说着的时候,脸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这种表情使得万丽的心也动了一下,这一动,康季平的影子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但康季平的影子一出来,她心里就堵住了。其他的同志听到她们谈伊豆豆对象的事情了,也都插上了嘴,都要伊豆豆哪天带过来看看,又跟万丽说,万丽你别听她的,肯定英俊潇洒,伊豆豆说,你们又没见过,凭什么说呢。大家说,就凭你伊豆豆的眼界嘛。这话万丽是相信的,怎么说伊豆豆也应该是个眼界很高的女孩子。
果然,坐在万丽前排的秘书科的小潘回过头来,对万丽说,她连王公子都看不上呢。小潘的声音并不高,坐在前排的人应该是听不清的,但一直坐在前边没有吭声、也一直没有回头的许大姐,这时候却回头看了后面一眼,笑眯眯的,好像是带着鼓励的意思。万丽不知道“王公子”是谁,正想问小潘,却发现小潘已经回过身去,从她的后背和后脑勺,传递出一种不再和万丽说话的意思,万丽有点莫名其妙,却也只能欲言又止了。
到了风景区,大家分散着往山上爬,许大姐爬了一段,就坐下了,说,我不上去了,你们继续上。伊豆豆说,歇一下再爬,能上得去。许大姐摇头笑道,不行了,年龄不饶人。有几个人也停下来,都说爬不动了,陪着许大姐坐在山腰间。许大姐指着伊豆豆、万丽等说,你们到山顶上看风景,我们在山腰里看风景,都体会自己眼里的风景。万丽觉得许大姐的话,里边挺有些哲理的。
伊豆豆和万丽等继续往上爬,热了,伊豆豆脱了外衣,里边是一件墨绿的毛衣,万丽一下想起了那件穿在许大姐女儿身上的豆绿羊绒衫,不由得说,伊豆豆你好像比较喜欢绿色,上次在乡里,你挑的是豆绿的。伊豆豆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说,上次挑的那一件,小了一号,我穿不下,送给许大姐的女儿了。
万丽万万没有想到伊豆豆会这么直爽地说出来,倒为自己的有意试探感到有点惭愧了,一时不知说什么了,伊豆豆似乎并没有察觉万丽的心思,她忽然叹息了一声,说,没有用的。见万丽听不明白,又说,刚才小潘说的“王公子”,他爸爸就是前一任的市委王书记,我刚到妇联时,许大姐做的介绍,后来没谈成。万丽问,为什么?伊豆豆摇摇头说,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谈成以后,我就没戏了。万丽说,王书记不是已经退了吗?伊豆豆说,但许大姐没有退呢。
万丽体会到伊豆豆心里的感受,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怎么安慰,总不能说,许大姐也要退了,或者说,许大姐也总要退的。伊豆豆却已经抢先说了,虽然许大姐也是要退的,但是我的机会就错过了,一再地错过,提李主任之前,我就在办公室了,李主任比我晚进来,工作能力也一般般,但结果提了她。你们宣传科一直缺一个正职,余建芳水平不行,我跟许大姐说,办公室不提我,我能不能到宣传科。万丽说,许大姐怎么说?伊豆豆说,你认为呢?万丽沉默了,心情有点沉重,但细细地想了一会儿,觉得伊豆豆的话也不太符合实际情况,说,其实,我怎么觉得,许大姐对你还是挺好的,你说那次去乡里开会,许大姐整个把你当女儿看,我还满心的嫉妒呢。
伊豆豆却笑了起来,女儿,嘿嘿,女儿。她扬了扬手里拿着的那件外衣,说,哎,万姐,我这件衣服怎么样?万丽的思维没有她转变得那么快,稍愣了一下,才说,蛮有品位的。伊豆豆说,刚才我说你要培养余建芳当作家了,其实你也培养了我,自从你来了,我的穿着开始变化了,别人都看出来了,就你没有看出来。万丽又是一个意想不到,说,怎么会,你的穿着,很有个性的。伊豆豆说,有个性,但是没有品位,我现在也开始研究品位了。万丽“哈”了一声,怎么又是与我有关呢?伊豆豆说,你不来,我在机关里,就算是高品位了,你一来了,我就是没品位了,你想,我能不研究、不改变?要是不研究不改变不进步,天下还不都是你的了。
万丽只觉得伊豆豆直率得可以,却也不能说她的话没道理。万丽忽然想起上大学时康季平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人因为对手的强大而强大,此时觉得伊豆豆的话,也就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刚进机关不久,就被好些人当作对手。当然,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意识,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哪怕伊豆豆不说,万丽也会感觉得到,哪怕现在暂时还感觉不到,早晚也会感觉到,现在却早早地被伊豆豆点破了,万丽觉得有点难堪。机关里的人际关系,应该是打太极拳,伊豆豆这样的作派,倒像是西方人的决斗,将白手套一扔,就公开地干起来了。而余建芳,还是她的顶头上司呢,就算是对手,也还不是一个级别上的对手,她大可不必如临大敌。比起伊豆豆,余建芳的竞争是隐蔽的,但也只是她自以为隐蔽而已。
她们登上了山顶,山顶上有照相的,她们合拍了一张照片,拍照的人问她们要不要写上“某某山留影”,伊豆豆说,写无限风光在险峰。万丽说,这是毛主席给江青提的。伊豆豆说,毛主席是怎么认得江青的?毛主席在台上讲课,江青坐在第一排,一边记笔记,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崇拜地看着毛主席。万丽笑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还怎么记笔记啊?伊豆豆说,这就是本事嘛。
范小青《女同志》
五
机关里每个办公室的热水,都是办公室的同志自己到供水间去打来的。机关是个大院,市委市政府很多单位都在这同一个大院里,但单位与单位之间来往并不多,有许多干部,在大院里工作好多年,看到大院里走着其他部门的干部,脸都熟的,也都点头打招呼,但却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别的情况就更不了解了。但是每天在供水间,倒是会有一些小小的交流,因为热水是现烧起来的,一锅用完了,等第二锅的时候,就会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时候大家闲着没事了,就交谈起来。万丽和其他部门的一些同志,也就是这样慢慢认识起来的。
因为万丽是新来的,特别受到一些关注,何况打水的人群里,男同志比女同志多得多,机关大多数的部门,男同志是占大半的,有的单位,女同志就是凤毛麟角,听说市委组织部,上上下下三四十人,总共只有两位女同志,真是稀世之宝了。不像在妇联,满眼睛看到的,都是女性,所以机关里有嘴贫的男同志就说,要是把我调到妇联去工作,我要幸福死了。但也有男同志是反过来说,唉呀,家里一个女领导就受不了了,这么多女同志领导我,还让我活不活啊。人家说,那你去领导她们得了。他说,见过妇联主任是男的吗?
有一天等水的时间长了些,供水间又是热气蒸人,好不容易打到了水出来,万丽眼前都有点迷茫了,刚出门的时候,就撞到一个人,万丽一失手,水瓶打碎了,幸好没有烫着,但万丽被吓着了,看着一地的碎片发愣,这个人却一迭声地说,不怪我,不怪我,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万丽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声对不起,不料他却忙不迭地要推卸自己的责任,万丽心里很来气,说,我又没有叫你赔,你急什么?旁边一个嘴贫的男同志说,孙国海,你不如晚一步,让我来撞了多好,我想赔她热水瓶都没有这个机会。万丽才知道这个人叫孙国海,看他穿着黄军装,估计是部队回来的,但是这种怕事的样子,又哪里像个当兵的人?果然孙国海一听那个男同志的话,又赶紧解释说,不是我撞她的,是她撞我的。那个男同志说,我还蓄谋很久想撞她一下呢。孙国海说,我不是的,我不是的。万丽一扭头,再也没看他一眼,走了。
以后早晨出来打水,万丽发现孙国海老是躲着她,如果在路上,本来是一起往供水间去,孙国海就有意放慢脚步,往后蹭,避开与她正面接触,如果是面对面地碰上了,孙国海便低头看路,硬是不看她。起先几次万丽心里也很不高兴,不就是一个热水瓶嘛,也不至于这样吧。人倒是长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偏是这么的小心眼。但是后来万丽发现他低着头走过的时候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万丽心里一下子就乐了,就有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在心里弥漫开来了。
也不知怎么的,她一改平时的习惯,停下来主动喊他,孙国海。孙国海一愣,但离得太近,躲避不过了,只好站定,抬了眼睛,也只抬到万丽下巴的位置,不再往上看了,嘴里支吾着,噢,噢,是的,是的,打水。万丽说,你还没赔我的水瓶呢。孙国海一急,说,我,我是打算赔的,但是好几天没有碰到你——万丽道,你怎么想通了,承认是你撞的我了?孙国海说,撞确实是你撞的我,但是后来我想了想,一个水瓶胆,也不贵,我可以付的。万丽差一点又喷笑出来,硬是忍住了笑说,那你把钱给我。孙国海愣住了,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真的要?
万丽先前,一谈恋爱,就走神,一走神,就总是走到康季平那儿,一想到康季平,她的情绪就低落下去,就不想谈了。现在站在孙国海面前,她的眼前,照例又浮现出康季平的样子了,但这一回不同的是,康季平出现以后,她的情绪并没有低落,她只是在想,康季平、孙国海,这两个人,是多么的不同啊。
认识孙国海不久,有热心人给万丽做介绍,万丽也没有拒绝,去相了一次亲。那天大家在说着话的时候,万丽又走神了,但这回没有走到康季平那儿,却走到孙国海那里去了,她想着孙国海否认撞碎水瓶的情形,想着想着,万丽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心里有满满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
下一次她在打水的路上碰见孙国海,她对孙国海说,孙国海,我昨天去相亲了。孙国海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扭头就走。
过了几天,万丽下班时正好在门口碰上许大姐,许大姐说,小万,听说你谈恋爱了?万丽从许大姐脸上,也看不出她是高兴她谈恋爱还是不高兴她谈恋爱,也看不出她指的是不是前两天蒋立英给她介绍对象相亲的事情,再往下想,万丽都不敢直视许大姐的眼睛了,她觉得许大姐的眼睛像X光机,把她内心最隐秘的东西也看到了,所以万丽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作出反应。许大姐也不等万丽有所反应,又把话说在前面了,小万,你刚刚进机关,心思要多放在工作上,不是不能谈恋爱,但恋爱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要慎之又慎。
许大姐说这话,万丽觉得她有点像余建芳的口气,而不大像平时那个通达的许大姐了。许大姐又说,我那天碰到蒋立英,我还说了她几句。万丽才知道是说蒋立英介绍相亲的事情,松了一口气,亲又没相成,许大姐也是瞎操心了,她为了让许大姐放心,就说,许大姐,没有的事。许大姐狐疑地看了看她。万丽又说得更清楚一点,去是去了一次的,但不谈恋爱,我不谈。许大姐脸上才露出了满意的意思,点了点头,说,不着急,是吧。又朝她扬扬手,走了。
范小青《女同志》
六
中秋节,妇联组织了一次大型的联欢团圆会,在市委大会堂,邀请全市各界妇女代表参加,摆了几十张大桌。妇联机关的干部,分到各个桌子上,陪着大家,边喝茶吃月饼水果,边聊天,边听领导讲话,边看文艺演出。万丽分到的是六号桌,虽然是序号还挺靠前的,但恰恰是离一号桌最远的一桌,因为桌子的排列是按序号排下去,再折转过来,离一号桌最近的是二号、七号和十二号。万丽知道自己是六号桌的时候,还觉得李主任、伊豆豆挺关照自己的,至少没有排到最后的桌上,因为以她在单位里的资历,也是可以把她排到最后的。
万丽心生着感激,在大厅里寻找自己的桌子,结果发现是在最远的角落里。各界妇女中,最有头有脸的几个,当然是在一号桌上,其他一些有知名度的人物也都在靠近主桌的桌上,到了万丽这一桌上,就是比较一般的人了。也都写着席位卡,但万丽看了看,却基本上都不知道谁是谁。
万丽一边往指定的位子上坐,一边听到主桌那边打招呼的高潮不断地传过来,她这一桌上,互相间都不认得,有一点冷场,万丽心里不免有一点落寞,但还是以工作为重的,这桌上她是唯一的主人,她得热情招呼大家,便赶紧坐下来,先自我介绍了,又看着席位卡说,我们都互相认识一下好吗?你是张娟?哪个单位的?那个叫张娟的女同志正要说话,李主任却穿过前边的几桌一路喊过来,小万,小万,万丽,你在哪一桌?万丽站起来答,我在这里。李主任已经到了跟前,说,小万,你过去,坐那边,右边那排的第一桌,我看看,是几号桌?因为隔得比较远,看不清那个桌号,李主任在心里数了一下,说,是十二号桌,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