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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书房空无一人,蒙学紧绷的双肩垮了下来。他费了许多力气,才走到案桌旁。
铺开纸,提起笔,他的手滞留半空,一刻比一刻更抖。当一滴墨汁终于溅在雪白的纸上时,一滴眼泪倏然而下,将那点浓黑,晕成大块乌迹。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对,不是你的,再怎么强求,也始终轮不到你……
三日后,嬴湄护送塔玛顺利到达咸阳。待蒙学陪着侯景安置新人时,她才知道天子病卧在床。嬴湄甚为担忧,连衣袍都没更换,便入宫探望。
往常她求见,他总会迎到门边,今日通报毕,只有宦者引导她跨过门槛,她不免忧虑更甚。谁知进到殿内,才发现他披着暖裘,抱着火炉,斜坐在案几后翻阅奏章。她的脚步本是极轻极慢,偏他耳尖,不期然抬头。她本欲参拜行礼,然看清他的模样,预备鞠躬的腰,无论如何也弯不下去。
明明分离不足月余,他竟形容大改。那一夜光润如日的面孔,此刻不但灰白暗淡,更是消瘦得颧骨高突;一双定定盯着她的眼,虽血丝纵横,却满是沉寂。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只觉双腿沉重,举步艰难。
他搁下奏章,轻轻道:“湄儿,你回来了?”
“是,臣回来了。臣此翻西去,幸不辱命。”
她记起自己的职责,便从袖袍内掏出早准备好的奏章。随侍一旁的小黄门刚想接过,他右手往案几上一撑,身子已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她心里焦急,忙快步前驱,只想借他一点力气。他探过身子,半扶半抓的握住她的肩臂,哑着嗓子道:“湄儿,寡人现在已是四面楚歌。”
她还不知咸阳近来发生的事,纯是被他眼眸中的哀绝所动:“陛下,您且坐下,什么紧要的事,但请慢慢道来。臣凡有用处,只管差遣。”
他看着她,眸子里似乎什么情绪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良久,他点点头,在她的扶持下,复坐于软垫上。她与他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心下又是怜惜,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才斟字酌句道:“陛下,近来咸阳出了什么事?”
他的目光似乎清明了些,双唇跟着缓缓开启:“湄儿,我捎去的凤印,你带着么?”
她傻了眼,万料不到他要说的是这个。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她的脸,见状,他笑了,只是布满血丝的眼眸,毫不遮掩的闪出许多讥讽、酸楚与狂乱。
“怎么,湄儿觉得棘手了么?寡人就像一尾甘美的肥鱼,如若抛弃,定然可惜;如若吞咽,又怕如鲠在喉,故而两头为难,是么?”
她终于明白,他的病,多少与她有些干系。
若在平常,大不了脖子一挺,冠冕一除,该说的话半点也不含糊。可现在,他病成这样,她岂能雪上加霜?于是,她将那些浮于嘴边的话压了下去,只放柔声音,道:“陛下知道臣的为人。若您认为当务之急便是此事,那么臣便据实回禀;若是另有它事,不妨先捡要紧的。陛下看可好?”
他又一次撑起身子,速度之快,力量之强,迫得他的躯体全压在她身上。她扶住他,只觉一股腥浓而粘稠的汁液全喷在颈项。她倏然明白,一面紧紧抱住他的双臂,一面冲着边上的小黄门大喝:“快,快传院提!”
小黄门还没跑出几步,他已离了她的肩头。他的嘴角还蜿蜒着细细血迹,他没想过拭擦它们,也不让她挪动身子,双手就稳稳的揪住她的衣襟:“湄儿,是有更要紧的事,是该先说。比如,寒水和姬冰是怎么回事;木子美和李俊又算什么?”
她的脑瓜轰轰隆隆,眼前一片苍茫。她的身子不过是无意识的晃了晃,轻微得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却如千流击身,痛入肺腑。陡然间,他生出无穷力量,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箍得又紧又密,全无缝隙可分。
“嬴湄,千万人可以伤我,你也可以伤我;但是,你能不能光明磊落些,不要总是藏着掖着?我蒙政可能任性跋扈,害你良缘成空,家破人亡,但我所做者多为无心之举,大约还不该千刀万剐吧?若真是到了那地步,你直接来,不要总是弯弯绕绕,花样倍出!”
她心里已是悔了千遍万遍,甚而模模糊糊的想:冰的事无论怎么说,单凭其是玉郎的亲弟,总会招致他的误解;但是李俊的事,分明可以早些说穿,若是一开始就说明白了,岂有今日这场误会?
她紧紧咬着嘴唇,直待皮破血出,方找回说话的力气:“陛下,臣罪该万死。过往公案,本当早日禀明陛下,偏臣糊涂,总存侥幸之心,以为得饶人处且饶人,早晚可以化敌为友。故此过往种种,从不曾宣泄于口。待得真相大白,悔之晚矣,更可悲者,竟至于令陛下和臣心生嫌隙。陛下,臣也曾误入歧途,愧对于您,也愧对无辜百姓。今日您既然问起,容臣一一道来;其中是非曲直,惟望陛下圣断。”
他的手劲慢慢消散,放开她,再慢慢摸着案几的边线,自己挪回御座。
她忽然揪心得无法言语:从来,他不在她的跟前掩饰情绪;今日,他怒也好,神伤欲断也罢,他不过是要她一段过去!
于是,怀着最愧疚的心态,她将过往恩怨一五一十的道来。他听得那般仔细,连眼皮都没有眨。末了,只是抓住她的左腕,一遍一遍的摩挲着内侧的三点绿豆大的血斑,恨声道:“原来是他!木子美,除了丧心病狂,你还有什么?”
看着他眼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只觉肝肠已柔作暖水:原来,他总是这般轻而易举的信她!
她待要再说,他已抓紧她的手腕,劲道之大,似乎要掐断她的骨头:“湄儿,古来帝王因为昏聩□才招致天下共诛,我明明励精图治,依然被至亲的人再三背叛。除了木子美挑拨离间,诸国反复困秦外,大秦上下,犹不乏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我不会让他们阴谋得逞,大秦也绝不会裹足不前,但是,站在我身后的你,千万勿要负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凝重点首。
可点罢头,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不接他的凤印,算不算辜负?
作者有话要说:挤时间码的文,若有不足,同志们先挑,等我八月三号补课后,应该抽得出时间修改。
若有在最新的更文中又被虐到,可以骂,可以砸,但素只许砸菜花和馒头,特别警告不许打脸!偶还要出门见人的!
对鸟,时间不匆足,偶8能一一回复留言,请大伙见谅。
☆、第六十九章 鸩(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