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1 / 1)

>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

杨烈双腿一软,摔坐在椅子上。他感到很累,身心俱疲,累到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已年近五旬,没想到还要承受这样的家门不幸。昭儿,昭儿,他在心里呼喊着。心如刀绞,他知道此刻要去找一个人。他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向西苑走去。

杨家在开封的宅邸分为五个院,杨烈和林氏及胡氏的卧房在南院,杨昕和妻子在东苑,青羽和杨昭在北院,中院是前厅后厅和书房,灵先生一个人独居西苑。刚搬进新居时,两位夫人对杨烈把环境最优美房舍最宽敞的西苑让给灵先生一个外人感到十分不解,私下里都说杨烈糊涂。灵先生也不退让,当下带着那些二十年前他就带到杨家来的琴剑书籍住进了西苑,深居简出。青羽入伍后他便没有弟子可教,每日也就弹弹琴,看看书,对着棋秤摆摆棋谱,倒像是个师爷。灵先生看上去二十来岁年纪,但二十年前他初到还只有两间茅屋的杨家时就是这幅相貌,二十年来丝毫未变。他刚来时杨晟还在蹒跚学步,转眼间两人看上去已经是同龄人了。杨府下人中间本来传言灵先生是妖怪变化的,后来从来没见他害过什么人,渐渐的流言就变成了灵先生是身负道术的得道高人,所以不老不死。至于他为什么久居杨府,就无人知晓了。

通往西苑的小径曲径通幽,花木繁盛。切切淙淙的乐声越过挂满了紫藤花和凤凰花的低矮院墙飘进杨烈的耳中,他的心绪忽然平和了许多。正是寒冬腊月,刚下过雪,花木大多是枯枝败藤,在白雪掩映下一片萧索,但这乐声却让它们看上去欣欣向荣,洋溢这温暖的春意。杨烈耐心地守在灵先生的房门口,等他弹完这一曲,许久乐声才停下。这时杨烈的心情已经像一潭春水般柔和宁静了。他听得灵先生道:“请进”,便走近屋去。灵先生吩咐书童收起案上的琴,请杨烈坐下,在案上摆上茶具,亲手为杨烈泡茶。杨烈这才想起他也许久没见到灵先生了,繁忙的公务到底让他错失了多少东西?灵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沉静。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娴熟地操作着一道道繁复的工序,热水蒸腾上来的雾气让他的脸近在咫尺却看不真切。温暖,清香,醇厚,甘甜,灵先生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都是这样,就像他泡出来的茶。一杯淡黄透明的热茶递到杨烈手中,灵先生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道:“昭儿去找过你了。”杨烈苦笑道:“你什么都知道。昭儿的那些话是你教他的?”灵先生摇头,“你知道的,我不会这么教他。但我的确有事一直瞒着你,昭儿是我此生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无论是武功还是才智。他的武艺一直和青羽不相上下,文才比晟儿还要高出几分。”

杨烈的心痛得像是要炸开来,昭儿在自己眼皮底下长了十六年,从襁褓里的婴儿到玉树临风的少年,他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他自认为昭儿是他最宠爱的孩儿,可笑,可笑!难怪昭儿对自己日渐疏离,是做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啊。他颤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灵先生道:“因为昭儿要我别告诉你。他说他很懒,只想做个普通的人,平凡地度过一生。他这么和我说的时候,只有六岁。后来家境越来越殷实,他就更加不想出人头地了,游戏人生,纵情山水,然后和他二哥一样封妻荫子,庸庸碌碌便好。”他顿了顿,望向窗外苍茫的夜色,像是陷入了回忆,“后来青羽来了,我从来没见他那么兴高采烈地说起过什么事物,青羽是头一个。有一天我和他下棋,他突然说他和青羽约好了要振兴杨家。他说虽然会很累很麻烦,但是青羽要他做的事,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他都会去做,而且一定会做成。”

振兴杨家,这话要不是从灵先生口中说出来,杨烈一定嗤之以鼻。在他看来杨家从两间小茅屋开始日益兴旺,现在正是如日中天。人丁兴旺,儿孙绕膝,他杨烈和杨晟的仕途也一帆风顺。他难以置信道:“昭儿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灵先生淡淡道:“真耶假耶,是耶非耶,与你何干。你既已认定了自己职责所在,便不会后退一步。昭儿一定要走,你一定要留,一场离别在所难免。”杨烈长叹一声,道:“不错,就算前面是火坑,我也得往下跳。先皇对我恩重如山,虽身死不能报其万一。我杨家满门忠烈,若昭儿这个不肖子能为我留下一条血脉,我也无憾了。”

灵先生摇头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恩怨情仇皆是镜花水月,不如放下。”杨烈望着灵先生二十年如一日的年轻面庞,苦笑道:“阿灵啊,天机里的事,我不懂。人世中的事,你不懂。”言罢便起身告辞。走出西苑,他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初见灵先生时,灵先生看上去还比他年长几岁。现在自己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他还是那样年轻。到底人世间的事在催人老,还是人越老才越觉得岁月困苦人世艰难呢?他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想,但是越想越糊涂。他想不明白自己一生光明磊落,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害他呢?为什么有人会利欲熏心到去损人利己呢?为什么有人会把国家的利益置之不理,去贩官鬻爵,去徇私舞弊,去贪赃枉法呢?更可怕的是和自己同朝为官的人居然就有这样的小人,这让他齿冷。那些人莫不是不知正直和良心为何物,方能心安理得地置国家社稷而不顾。

然而总要有人为国家想想,他杨烈就是。哪怕这世上这样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他也不会退缩的。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当着任何人的面挖出自己的心肝来给他看,里面满满的流淌的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尽忠的热血啊!

第二天一早杨昭又去南院拜别了杨夫人,只说要和朋友一起前往外地游历,已经告知了父亲。林氏一脸担忧地埋怨杨烈怎么就这么放心让儿子出去,一面又支了三百两银子让杨昭带上,叮嘱他走不动了就雇马车,累了饿了就投客店,房间一定要借干净舒服的,玩累了就回家来。杨昭一一应下,收了银子,在孝服外披上一件狐裘大氅就乘着玉骢马飞奔而去。清晨的街道上人迹稀少,马蹄声踏着隔夜的积雪渐渐远去,杨夫人担忧地倚着院门望向空旷的街道,仿佛儿子的身影依旧在那道路的尽头。她不知道,杨昭这一去,就是永别。

青羽再次回家的时候被告知杨昭已经离开了半个多月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何连这么大的事都没有告诉他。青羽去杨昭的房间望了望,发现所有东西都跟他住在那里时一样,唯独衣箱里空出了一块,那是杨昭跟他说过他藏自己倒卖麻布赚来的银子的地方。也许他只是在家里待得闷了,出去转转,玩累了就会回来的吧。青羽和林氏想的一模一样,就连杨晟和杨昕也是这么想的,唯独杨烈听到他们这么说,冷笑一声,不置可否。他没有把杨昭那晚说的话告诉任何人,诽谤朝廷命官可是重罪。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杨昭这个名字,只装作从来没有生过这么个儿子。青羽闷闷地拿着杨昭送给他的面具发呆,看着杨夫人吩咐秉书和秉剑把杨昭的房间收拾齐整,不能落一粒灰,夏天就把蚊帐挂出来把夏衣取出来备着,冬天就把炭火生了棉被换上厚的,万一杨昭突然回来就可以马上休息。

阿昭啊阿昭,你的脑袋里又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呢?青羽想起青城山顶上的赌约,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阿昭从来都是出言必行的人,在跟青羽打赌这件事上他更是一点都不含糊。他想起有一年夏天他突然想吃糖葫芦,就故意跟阿昭打赌说他一定买不到,结果阿昭为了打赢这个赌骑着他的小马驹跑遍了全太原城的果子铺,终于买到了一根糖葫芦得意洋洋地带回来。他说了要让杨家成为望族,就一定会去做。他打定主意,下次见到杨昭之前,一定要像说好的那样成为大将军,可不能让杨昭看扁了。

就在青羽暗下决心的同时,一列五六十匹马组成的马队已经到达了云州城下。二十几匹马上乘的都是腰悬宝刀的雄壮汉子,另三十匹马上陀着丝绸,茶叶等中原物产,马夫们沿着马队前前后后地走着,用树枝赶着马匹前进。为首的两匹高头大马上骑的是一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和披着狐裘大氅的少年,那少年正是杨昭,而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名叫萧有律,是杨昭在门户人家喝花酒时认识的辽国行商。萧有律望着高耸入云的云州城门,向杨昭道:“此处已经是辽国地界了。你的青羽兄弟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杨昭望着巍峨的城门和城墙,不发一语。

这里就是辽国了,从此和父母兄弟远隔千山万水,鱼沉雁稀。杨昭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那个安骁一样冷静理智地对待任何人任何事,包括自己的亲人啊。他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莽莽平原和杳杳白雪,心中默道:哥,你要保重……

☆、10 青羽:鹰之落羽

10 青羽:鹰之落羽

乾佑初年的三月,阳光灿烂。青羽带着一拨军士去开封府大尹刘大人府上换班的时候路过当众处刑犯人的西街口,高高的木台上有一个汉子被吊在木架上,垂着脑袋,活像待宰的牲口。还有个文文弱弱的后生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反剪了手绑着,跪在一旁。赤着上身的侩子手正在一旁磨刀霍霍,木台地下人头攒动,好事者们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像池塘里的鹅似的。他抓过一个挤在人群中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士兵道:“杨都头,这也没什么大事。这汉子是东市卖牛皮的王二,前几天和城南做板带的陈朝奉做了一笔生意短了人家三寸,陈朝奉买了牛皮回去一量就不乐意了,正巧咱兄弟几个在外头巡逻,就叫下人招呼了咱们进去把这事儿说了。咱也没当回事儿,但这事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就传到杨将军耳朵里了。这不,判了欺诈挑脚筋呢。”青羽一听就懵了,“就算是欺诈,不通常也就罚几贯钱就完了么?”那军士道:“杨都头您可不知道,长官一听说这事就说该斩,咱兄弟几个都慌了,一起跪下跟武都头求情,长官看在武都头面上才改了肉刑。”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木台上传来,青羽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头望去,那被吊着的汉子双腿鲜血淋漓。围观的百姓像被泼了一盆热油一般骚动了起来。

青羽又问:“那秀才呢?”军士道:“那秀才就更冤枉了。那秀才姓金,家住城外金家村,趁天气晴好出外踏青时在一家小饭铺上打尖,见那店家女儿长得美就多看了几眼,谁知开饭铺的是个破落户,硬说金秀才企图非礼他女儿,以此为由要秀才多给三两银子,否则就要报官。金秀才不肯,他便扭了秀才去公堂上鸣冤。正好长官有事来寻知事也在衙门里,当下不由秀才分说就判了斩首示众。”青羽大惊,“那开饭铺的空口白赖,长官也不管?”军士道:“怎么没管?后来金家村百姓上衙门鸣冤,都说金秀才是好人,那开饭铺的是无赖。长官听说了就派人去捉了那开饭铺的,也判了斩;这不,边上捆着的那汉就是。长官又说那秀才见人家闺女长得有几分颜色便见色起意,也不是善茬,理应斩了以儆效尤……”

青羽带着军士赶到棣王府时已经迟了一刻。上一班的监管都头和青羽相熟,知道青羽从来没迟到过,只是笑骂着“你小子和哪家粉头相好着忘了钟点”就带着手下军士离开了。各单位像往常一样各就各位自不消说,青羽浑浑噩噩地在刘府门前打转,还没从刚才的情景里缓过劲来。这哪是青天白日下的开封府大街,分明就是屠宰场!更令他崩溃的是这一系列不分青红皂白一棍子打死的命令都是来自自己的养父。杨烈治军时就以严酷闻名,凡有过犯,不论大小,一律处斩。青羽随着大军行军至鄂州时,这一路上光是因为掉队就斩了近百人。有的军士鞋子掉了也不敢回去捡,只能用裹腿布缠了脚硬撑着走,行至鄂州脚就已经血肉模糊得看不清形状了。在鄂州驻守的时候又因为骚扰平民打架斗殴或是逃兵斩了几千人,甚至有士兵在睡梦中说了句怀念家乡的话,被他们营的都管听见了告知杨烈,这个士兵还在床上酣睡着就因扰乱军心的罪名被拖起来拉出去斩了。每间营房门口都竖着几根杆子,上面挑着血淋淋的人头,也许昨天还在一个灶上吃饭的哥们儿今天头就被挂在那儿了。还活着的谁不是战战兢兢,一天到晚绷着根弦生怕说溜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这种无形的恐惧所造成的巨大压力,在进攻代州的时候发挥出了无比巨大的威力。日日夜夜谨言慎行的军士们在崩溃的边缘像洪水一样冲入敌人的阵营,见到活物就砍,一个个都杀红了眼睛。

但是,这里是京城啊。青羽眼巴巴地看着太阳落下去又升上来,更夫敲过六次后换班的人终于来了。他等不及回军营换下一身甲胄就往自己家跑去,他知道父亲此时一定还没起床。李都管睡眼惺忪地给他开了门,引他去前厅候着。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一身便服的杨烈走了进来。杨烈抚着胡子,信步走来,笑道:“青羽吾儿,清晨便来,所为何事?”青羽跪下,“孩儿请求爹停止在开封城内实行的严刑峻法,此举太过草菅人命,恐怕百姓不堪其扰。”杨烈脸色一沉,“此事不必多言。”言罢便拂袖而去。

从此青羽每天都会有意无意地路过西街口一次,无论何时那里总是人头攒动,有一两个倒霉蛋被绑在台子上,由监司宣读了他们的罪状,然后处以或是肉刑或是斩首。每次看到这一幕幕血肉横飞他的心都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着,不是个滋味。他在杨烈的卧室门口跪过整整一夜,丝毫不能改变杨烈的想法。在杨烈的观念里,只有对和错,错了就要罚,要罚就要斩,这样才能对其他还没有犯错的人起到教育的效果,多少年来他在军中一直都是如此实行的。青羽年纪还小,心肠太软,但杨烈觉得总有一天青羽会明白,要缔造一个河清海晏的国家,只有严刑峻法,只有面铁心冷。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的治安的确好了不少,被绑在街口待宰的人也渐渐少了。但在柴米油盐的生活中擦擦碰碰不可避免,打架斗殴,争吵口角还是充斥着人们的生活。青羽见到无数次布衣百姓老弱妇孺们给禁军将士跪下磕头,捧出家里仅有的一些财物来恳求军士们不要告发。青羽穿着甲胄拿着武器走在街上,人人都避之不及。他觉得很心寒,自己十五岁就入行伍,为的是保家卫国保护这些弱小的人民,而现在这些他想保护的人却视他为洪水猛兽。他想勒令自己属下的五百名战士不准对平民敲诈勒索收受贿赂,违者……但是违者怎么样呢?是要处以肉刑还是处斩?这和爹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他迷茫了。他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他手下的副都头方信,方信叹道:“若是不让那些军士收取财物,事无巨细都悉数上报,反而害了那些百姓的性命。”青羽听了,便不再言语。要保护这些弱小的人,只能脏了自己的手么?

后来有一次青羽在街上碰到一个妇女正在打她七八岁的儿子,那小孩被打不过,急忙跑到青羽背后躲着,大喊“那泼妇要杀我”。那妇女见了青羽,脸色刷得一下就白了,慌忙跪在青羽脚边,哭着拿出家里仅有的几块碎银来求军爷饶命。青羽说他不会告发她,也不肯收她的银子,那妇人更慌了,只道青羽是嫌不够。她磕头如捣蒜,脑门在石铺的地面上都磕出血来,哭道:“贱妾孤儿寡母的生活艰难,军爷若不嫌贱妾老丑,愿终生给您做奴婢,只求您高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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