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楼 > > 花巷 > 第1部分

第1部分(1 / 2)

>第一部分

1

这人在那门洞阴影里可是站了有一会儿了。长的什么模样谁也看不出来,因为一项棒球帽紧压在眼眉上,还捂着个奇大无比的口罩。一手插在裤兜里,露着一圈白手套,外边那手却什么也没戴。衣领子一铜,连脖子多长你都看不出来。模样虽看不见,那身材却是怎么也捂不住的,照东北疙瘩话儿讲:胳膊腿儿一摘,整个就剩个“嘎(瓦)斯罐儿”。那“嘎斯罐儿”

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凶悍之气。

小路不宽,顺着个漫坡淌下去。两边平房参差不齐。“嘎斯罐儿”眼睛漫不经心撒觅着,不过偶尔的一瞥却极是锋利,锥向最靠上坡处的一个独院。

此刻院里只有一个老头,坐个小马扎,窝在墙根晒太阳,身边支着一把破二胡。那结满蛛网的琴筒里,盛着老头往昔全部的光荣,也盛着他现在全部的梦了。他是个手艺人,当年在省城乐器修理行中身怀绝技,也算头把硬手。“王胡琴”——这一匠名曾经显赫四方。然而好景不再,这些年他的乐器修理部日渐萧索,不知是天下胡琴都不坏了还是怎么,他最后竟至门可罗雀。没办法,修理部营业房给儿子重新装修,改了花店。他找补差,进这院给人当了杂役。

高院墙,小二楼,气派非凡,尤其让人咂舌的是依山墙接出去的一座大花窖,一色玻璃砖面儿,简直亚赛琉璃宫殿。他老头也不算没见过世面,然而一进这院,他还是惶恐得一时连步都不会迈了。真是,起这么一座花窖,一栋楼,还不得个百儿八十万?人那宅主嘬嘬牙花子,好像他说的不是楼房而是个柳条筐子。领他上楼开了最里边一间密室,指着临窗花架上几盆气度不凡的极品名花,说:“这些,随便哪盆端出去,也不止这房儿。”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儿子王胡庆。

王胡庆,东北人读着与“王胡琴”丝毫不差。当初给儿子起这名儿,一个说明他当时的得意之态,再一个,也希望儿子能成为他正宗传人。哪曾想世道会幡然大变,如今说起“王胡琴”已再无人会联想到乐器之类,它竟成了本市鲜花业头号寡头,东北花界无冕之王的代名词!

唉,这年头的事,也真叫难料。

晒得暖洋洋的,人老了瞌睡少,但他总得眯一会儿,儿子一个月给他关三百元饷,晚上他得给这院打更呢。

当最后一个老太太也拎着菜篮从那坡顶下去时,街面上现在已是真正的阒无人迹。“嘎斯罐儿”暗暗计算着走到那独院门前的距离和所需要的时间。要快走,但是一定不能跑。而一旦到了那门洞里,就一切都是另一回事了。没人,下手吧,不能再犹豫。他噗地吐掉烟头,飞快地朝那独院走去。

2

出了出站口,挤一身臭汗。不叫计程车了,索性步行,反正家也不远,几站地,权当散步消汗了。他夹着一只提包往家走。包不大,里面却是六七十万现钞——此次东行吉林市所收花款。他在市郊有近三十亩面积的巨大温室暖客和整整十五公顷鲜花种植园,因此一年四季无论冬夏,他每天都要向十余个城市空运鲜花”他是东北三省最大的鲜花供货商——说‘大概六十万,就是说数目不准,走到哪他都带着钢卷尺,如果人家付现金,那么收钱的时候他就把钞票啪啪一捆一捆摞起来,用手抻出尺条一量,一尺,一尺二,或一尺五,估摸够数就得,一张一张数,那他不用干别的了。除了钞票,他这提包里边还有十瓶扁瓶小包装的“三鞭酒”,是在龙潭山养鹿场买到的,每瓶标价是七百六十元。“友谊商店”,他知道那是专门宰老外的“地方”,但只要货正,他腰包比老外还鼓。他怕买了伪劣品,先要了一瓶仔细看了看,说明上写着:鹿鞭、狗鞭、海狗鞭。“什么是海狗鞭?”他问了一下。那年轻女售货员白了他一眼:“不知道。”真他妈邪门儿,不知道!她们拿了工资,难道就是专门站这儿对人说:“不知道”的吗?要是他长了蓝眼睛黄头发,她恐怕就知道了。不过他也意识到,也许是自己提的问题引起误会了,该问:“什么是海狗”,而你却问“什么是海狗鞭”,这便无疑等于让人解释什么是“鞭”……就在那时他决定了,酒到手以后一定得把标签撕掉,他不希望妻子见到这酒。

收花款,买补酒,然而这都是有一招无一搭的事,他的主要目的却眼睁睁落了空。吉林市有棵好花,一棵极品木槿,在一个教员手里,是他一个耳目提供的消息(或说情报)。到吉林当天他曾不大经意地去看了一下,然而一见之下他却立刻断定,此花绝对非比寻常,花色洒金大红,花朵之大,世所罕见;花目之繁,空前绝后,无疑是一奇种。自己手上的,除了他的掌门之花“小霓裳”和“皇冠”,其余全要在其之下。这花在东北三省随便哪个大城市,都绝够亮个牌子的。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花竟然连个雅号也还未被冠予(也就是说连个名字也没有),可见那呆教员于花事中涉世极浅,并且吉林市花业中人对它也几乎全无所知,真叫“可惜国香火不识,却教开向野翁家”。他当时就打定主意要把它弄到手,但不能忽,得悠着来,扔几个大子儿还得打点得他乐乐呵呵,于这行当没点连蒙带唬的本事可不行,价谈妥了,三千元,说好临走提花,可昨天他去,教员却告诉他,花卖别人了。“卖了?!”他不由自主叫了一声,马上意识到不该这样叫,“卖了多少?”教员扭掘道:“三千五。”“三千五!”五百块钱就把他王胡庆撬了!“

“卖谁了?”“也是你们那儿的。”剩下再问什么,教员就一概不知道了……

他把提包倒了个手,换到另一边夹着,不觉咬牙切齿想:妈的,回来什么也不干,第一件事就得先把这事查清楚,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定得查出来!为今后想,他不能对这样一把“挠子”掉以轻心。

这时一辆公共汽车从身边滑过,在几十步外的车站停下来。车上人并不多。他犹豫了一下,跑几步就能赶上,但他一想反正只还剩一站多地了,干脆路路跤动走吧。他不知道,若跑几步赶上这辆早一刻到家,一场横祸也许就此可以避免。但他没跑,命中注定、也是该着他有祸星临头。

3

女儿文文静静跟在身边,她牵着女儿杨扬的小手。阳光柔和,空气清新。周围全是羡慕的目光,因为小女儿,她好像跟路上所有人都变得亲近了。时常会有些该做姥姥或者该做妈妈的人在小女儿面前蹲下来,拍起女儿的小绒线衣,一边看花样织法,一边啧啧咂嘴:“哦,小姑娘,收拾得多漂亮!”如若是些没结婚的年轻姑娘们,那便根本没有什么绒线衣了,她们眼珠几乎掉在女儿脸蛋上,叽叽喳喳惊叹着,“哦,真好看!”

“外国小孩儿似的!”说着下意识地便要相互瞅一眼,水灵灵的姑娘们,此刻却都从对方眼里发现她们好像蒙了一层土,灰不鲁突一个个立时黯淡了许多。

她是幸福的。有了这样个女儿,按说更该算美满得无以复加了然而,也许这只是别人这样看吧,王慧自己内心深处,却无时不有一种痛苦或说一种困扰在煎磨着她。那是一种忧虑。

虽然从来不问,但她知道聚敛在丈夫手里的钱财是无以计数的,并且更让人端惴不安的,是它们的来路。她不能忘记巴尔扎克的一句话:每一笔财富后面都隐藏着巨大罪恶。她觉得早晚有一天;他们也许会大祸临头。

当然,除了这,在夫妻间那种最直接的生活方面,他们也还有不能遂如人意的地方。她不是贪欢的人,但她毕竟生理各方面都很健全,隔一段时间能有那么一次和满的欢娱,毕竟是她暗暗企盼的。当然,她知道,房事不谐不能全怪丈夫,若是婚前在农场那回,她不那样软弱,不让他……唉也许就不会了。

人多了起来,市场到了。她在一个菠菜摊前停下。还没问,心里已先在盘算,该不该讨价还价呢?看人家经过一番口舌总能什么都买得便宜些,她很羡慕,觉得自己也真该学习。

“多少钱一斤?”她问。“四毛。”“三毛五行不?”她鼓足勇气说,但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本该说得更毋庸置疑一些的。“多少?三毛五?!”小贩神情十分吃惊,仿佛她拎着大网兜是想要白抢。她那试探的努力顷刻瓦解了:“好,四毛就四毛,称二斤吧。”人家称莱,她便掏钱。交完钱拎起菜兜才感到份量可疑,怎么这样少呢?唉,又忘了看秤。

“豆芽新鲜!就剩这点了,豆芽——”三轮车硕大的柳条筐里,豆芽剩下的确实不多了。这份豆芽又长又嫩、发得干净,很多人宁肯多花几分钱也买这份。卖豆芽的女人叫桂荣。

付秤、找钱、叉豆芽,眼睛却不时往市场那头膘。怎么还不来呢?她在着杨杨。

她没孩子。虽然结婚五六年了,却一直没有坐上胎。是不是他们那事太频了?有时候她也这样想过,但她无法抑制丈夫,再说她自己也需要。还是没赶上。不过她并不自卑,相信自己生育机能完全正常,丈夫大宅也不像个没种的料,就冲那三天不刮就扎死人的胡子也不像,“十个胡子九个骚”,胡茬子硬的男人自有他硬的道理。不过,没有孩子终是寂寞。她又天生一个热闹性子,稀罕孩子,尤其女友王慧那个小杨杨,一逮着她就撒不了手,一天不见抓心挠肝心里就空落得厉害。

她又朝远处人丛里望了几眼,看见了。就像一片灰灰暗暗的泡沫里夹着一朵鲜花,一扑闪一扑闪地闪过来,她一眼就从人缝里看见了她。

“杨杨!”她大叫一声,把旁边一个等着买豆芽的老太太吓一形。“快来——”她急匆匆地把一袋豆芽摔进人家菜蓝,手在屁股上使劲蹭了几下。

杨扬的小步子快了点。她今天穿了件桔黄色的小战线衣。

色彩很柔和,左边胸襟上,飘着两朵淡黑色的绒毛球。王慧真有她的,永远能把杨杨拾摄得就是杨扬。不像满街街那些孩鬼子,小丫头永远粉袄绿裤,小小子一顺水儿小西服顶上扣个大盖帽……桂荣又看得着迷了,也有点想得发痴。“称啊!”一个妇女往前送了送菜蓝子,样子挺厉害。桂荣机械地戳了一叉子。“往哪戳!”妇女抽手叫起来。“你往哪伸抓子!伸进来不戳留着你!”说着一把把钱甩回去,“看哪好上哪买去,我还非卖你!”

女人看着她,气得胜发白,到底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从地上拣起钱,愤愤地走了。

桂荣却一掉脸早把那连忘了,扔下叉子蹲下,满面开花地拍了几下手。

最新小说: 丁一蓝文集 独向一隅文集 邓岚心文集 弄哭那个小呆子 不能出卖小猫咪 竹马总想扑倒我 苏苏修炼法则 丹房主人文集 戴高山文集 冬日小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