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
“出去!”大宅像困兽一样欲撑身挣起,“你……你还要我扔你出去吗?你……”姥姥惊惶地跑过来,扎撒着手看着他们不知所措。
王胡庆无言站起,朝门口走去。都是你,以及因你而繁衍出来的那一切,不但使亲女遭劫,而且桂荣亦为此而罹难丧生。他知道,大宅也许因此将永远不会原谅他。
走到门口,他停下来:“……书,给你码在门厅了。”‘大宅掀被而起:“你为什么不烧了?为什么不烧了!都学会养花你就没钱挣了,既然如此还留着它们干什么?为什么不把它们扔进火堆,就像把一个危害过你的人从新房里扔进监狱去一样?为什么不?天良发现了?灵魂不安了?良心、灵魂,你有吗?……”他嗓眼里嘎勾嘎勾响着裂音,双唇颤抖,面色青白。
姥姥灰着脸哀求王胡庆:“……走吧,你走吧,等哪天过了这个劲再来,他这样受不得的……”
王胡庆默默走出门去,他感到一种窒息,身心魂体恍如被扣在一个石臼中掏着。大宅的叱骂使他多少感到了一些轻松。
但他却并不能因此而从那灵魂重负中得到解脱。
王慧从女儿衣兜里发现了一张纸条:希望不要再有第二次。
大妈的惨死使杨扬惊吓之下精神受了很大刺激。当然,她并不知道大妈已经死了,或说是她并不知道“大妈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稍稍平定下来些,她便怯怯地问:“大妈上哪儿了,她怎么不进来?”
王慧眼圈一红,马上掩饰着:“大妈走了,出远门了……
大妈以后不来了。“说着她赶快掉过脸站起来走开,若女儿再问下去,她眼中的热泪将会再也控制不住。
杨杨便不无惊恐地默然了,一动不动坐着,心里有些发毛地想象着,大妈所去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远门”呢?
女儿的神情使大家都感到不安了。最后,连生跑下楼领来了大狗—;—;这细心不由让王胡庆夫妻深深地心生感激。大狗偎在腿边,毛茸茸的下颏搭在杨杨膝上,用类似于人的目光默默望着小主人。杨杨终于安定下来。
他们便小心地开始询问:“想想,汽车里的人……能不能想起模样来?”“……”“那么汽车呢,什么颜色?”“……房子,什么形状的?”
杨扬大眼睛张着,一片茫然。并且渐渐的,似乎又有些恐惧浮现出来了。王胡庆抱起女儿,贴着她的脸:“算了,咱不管他们……”他们什么也不再问了,知道问什么也是徒然。那样一场恶梦刚刚过去,就让这样小的一个小女孩承担起回忆的责任,不能不说也是有点太过分了。亲了亲女儿,安抚得她眼中恐惧重新消失了,王胡庆便轻声轻语说:“跟妈妈去洗澡,然后睡觉,好么?”孩子点点头。
屋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时,胡岩说:“饭店那人的住址,说说吧—;—;”他觉得现在他应该知道它了。
“没用了,肯定都做了防范,他不会坐家里等着你去掏窝,恐怕早躲了。”
“那……你说找谁吧。”
“我猜测,”王胡庆说,“他们……可能是花业中至今尚一直未曾显山露水的某个大把头,甚或也许是个地下集团,因为除了花业,他们还干走私业,大宗倒汽车。在东北,我已经把住了鲜花货源百分之四十份额,被我事实上兼并的鲜花店档,也已由七十家往八十家上数了。他们无法容忍我如此发展,想扼制我的势头,以便日后哪一天能将我彻底抿掉,全面接收我的生意地盘。既是这样,我叫他们托个底,先稳稳他们,让他以为咱真缩脖了。过后消消停停,咱再跟他们过招儿。到时候绕开花,我抠住他汽车下家伙。政府抓大宗汽车走私最红眼睛,下手也最无情,倒车的事一犯,他们就得整个翻船。之所以着急忙慌猴急下手,他们也是发觉要害让我瞄上了,这才下决心一举两得根除祸患要踹我。回头我还就是抠住他这死穴,看谁给谁送花圈!这回咱们得从容点,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得把他砸那地方。不能再掉链子了。现在是咱们一身轻,他们管招架。漏税的事一完,我是再没有什么尾巴了。所以说,明天,”他望望胡岩,“你就扎到大连海关去,他们车都从那儿上,咱们从根上开始干。”
胡岩明白,自己什么也不须再说了。
第八部分
49
一连数日,王慧神情恍惚,仿佛干什么都六神无主。昨天刚刚打了个菜碟,今儿这又打了一只茶杯。拣碎玻璃时手划破了也不知道,结果手巾上、围裙上、杯盘碗碟上,摸得到处都是血渍,而她却一无知觉。倒是王胡庆发现血斑寻到了她手上,一把攥住,喊起来:“手拉破了,这么深的口子!
在用纱布给她包手的时候,他看见平时最怕伤口最怕见血的她,望着那口子竟似视若无睹。面对自己创口的这种平静或说这种恍惚,让他着实诧异而又震惊。
“在殡仪馆,他有点失常呢。”她捏着围裙看着他。
“谁?”
“……大宅。不知这会儿怎么样了。”她仍是望着他,而丝毫无意于伤口。并且他发现她屏着一口气。原来!她是在想着大宅。
“他没事,这几天一直躺着。”话一出口,他便后悔有意说得这样冷淡。
“怎么没事?没事怎么会起不来?”她倏地抽回手,这次是她朝他喊了。他惊异地抬了眼,她不但语气激烈,而且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两次去看大宅,都没有想起叫上她,也许,她把这看成有意的了?……惊愕过后,忽然有如一注硝镪水顺着他大脑肠胃通体流下:是的,她是这样看的,她看的……不对么?莫非你就真是无意的么?哦,哦!……对大宅的牵肠挂肚使她显得失魂落魄,你感到你从未得到过她同等程度的关切,虽然你并不想辱没你自己的人格,但你下意识中还是产生卑微的妒意了!尽管你尽量不想承认那下意识,但王慧把你看得明明白白。面对她的愤怒与悲伤你还能说些什么?说些什么!你还能再说你是无意的么?啊,王胡庆!你能想到么,你堂堂七尺男子汉,却竟这等卑微下作、这等小肚鸡杨、这等委琐偏狭!……他觉得脑门上湿滚滚地濡起了一层汗水,汗珠正顺着两腮淌下来。
“……咱们,一块去……看看他吧。”他说。知道她正看着自己,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可悲而顿生喟叹。
她低下头:“我知道……我不怪你。其实,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婚礼上……”
婚礼!
“我看见小雯……”
小雯!
“后来那几粒喜糖,和你的手……”
啊,喜糖,手!……
她看着自己的手指,不是感觉、而像是在检视某种有形的痛苦。唉,人……真是,好像生来就是来受刑罚的,这样那样的刑罚……有时候又全是自招自受,是在被压根就虚佞无稽的刑具折磨着。通常无法感知它,它沉在看不见的深渊底下,但它却时时在不期然的一瞬复活……那无数的一瞬衔接起来,唉,人生的痛苦竟是意想不到的丰饶。
“农场的事,场长女儿……这么多年了,我从未提起过,知道你是出于无奈,完全是为了我们俩……我不该叫它像块粘渍总粘在自己记忆上。可是不行,试了多少次,我无法抹去它。这些你都不知道,因为我没法跟你说。可是你也同样不知道,它对我一直是怎样的……一种刑具。每逢夜里我们……常常是情至一半我就不知怎么一下就冷下去,我没法控制。我不是不想,不是不愿,我也不是没有渴望,凡女人有的东西我一点也不缺,然而就是不行,一想起曾经有过别的一个女人在你怀里,也像这样……我身子里的那种潮热就一下子消失了。我看出来,你为此多么苦恼,但我常想这是因为我……”
“不,不是……”农场,场长女儿,她都清清楚楚,历历在心,这让他感到窘促难堪,“不是,真的,别这么想……”
同时他又被她寥寥数语所透露出来的痛苦极大地震慑住了,她向他开启的还仅仅只是一线极小的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