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来转去,转去转来,眼睛就落在一家人身上。
这一家子好家伙,足有七八个孩子,都是女孩。大的可能也就十七八,小的四五岁。中间有个小姑娘,长得特别水灵,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弯弯的嘴角,弯弯的月牙辫。水汪汪的眼睛透着灵气,怎么看怎么喜庆。
小陈青口就蹲在路边,看着这一家子。
有人来买丫鬟,十双眼睛求着人家多给点。骨肉分离的时候,大人哭,孩子也哭,姐妹之间恋恋不舍,旁人看了也不好受。夫子说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可眼下是活生生地卖活人,对小陈青口来说,这还是第一遭见。他们哭的时候,他也忍不了跟着落泪。根据陈青口的观察,这家的父亲要价还挺高,大一点的孩子都要七两,特小的就要四两。
但是那个女孩特别,好几个主顾都要买她,一问价钱,就纷纷摇头,选了别个。陈青口侧耳倾听,且闻那家的父亲言,这孩子天生机灵懂事,养几年卖给大户人家做小准没错,现在要买,没有十五两决计不卖。
一直到了天黑,这姑娘都没被卖出去。陈青口开始为她高兴,呆在亲人身边,哪怕多一天总是好的。
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他可能是唐僧,更惨的是,他可能是一个肥头大耳还瞎了一只眼的土财主。
陈青口期盼着这土财主从他们的面前赶紧过去,可是他老人家稳稳当当在那姑娘面前勒住马匹。
用他仅有的一只眼,拢目光打量面前这父女。
用马鞭一指:“这个多少钱?”仿若在买一头牲口。
做父亲的舔了舔嘴唇答:“十八两”
“你抢钱啊!”独眼财主腆着肚子。
陈青口松了口气,暗想,又是一个随意问价的主。还好还好,嫌贵了就不会买。
不曾想那财主接着说:“十五两。最多这个数。”
小姑娘拽着父亲的衣角不肯撒手,满眼只剩下哀求。
中年男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双手不停地揉搓到一起:“这位老爷,十五两一次付清!”
“好,就这么办了!”
小姑娘一定是绝望了,低头死命地捏着自己的衣角。眼泪啪啪拉啦往下坠,泪珠在她白皙的鼻尖上一闪,就埋没于尘。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与父亲抱头痛哭,她只是低低地哀泣。她是最后一个了,她真的是最后一个了。
土财主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哼着小曲儿,轻松地晃到另一边去。他身后的家奴,数给中年男人一十五两雪花白银,把姑娘给领了过去。陈青口呆滞在原地,原来买卖活人竟然可以这么简单,这么随意。
中年男人抱着这许多钱,消失在街角的赌坊前头。门口旗杆上那个赌字在红灯笼的照耀下,这么耀眼,这么诱人。
陈青口也不知道自己怎的了,一直跟着财主的家奴和小姑娘,只是走,只是走。左拐右拐走了许多路,这才到了一个宅院。家奴领着小姑娘叫开角门,与守门人攀谈了几句这才得进去。小陈青口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踩了点儿,认准了门,这才猛然想起这么晚回家爷爷定要责罚,心一慌一哈腰脚下施展开轻功,不走大道走房梁,赶回家去。
一个黄毛小子要对一个姑娘好,可以毫无理由。这是世上最普遍的真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仔细一想,这其实就是个傻孩子才做的事情。两小无猜,也可以解释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男娃对小女娃的憧憬。
于是从那一日开始,土财主家经常发生奇怪的事情。比如看门的大黄狗得怪病,但是死不了,隔几天就好了。比如桥头的桂花糕,巷尾的核桃糕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小丫头们的针线房里。冬天有人给送柴,夏天有人给挑水。土财主还以为祖上积德,特意在清明的时候跟他家老爷子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苦口婆心地劝,说别累着阴间的那帮弟兄。该吃吃,该喝喝,烧了好多的纸钱。就这,就这都不管用,该来的还来。最可气的是,这鬼老爷养成了毛病,居然偏心,三太太就经常被扯坏衣服砸掉首饰。经过全家人总结,可能是三太太曾在背后说过老爷子的坏话,所以老爷子怀恨在心,到了地府还不忘打击报复。于是,神婆要求三太太斋戒十日给老爷子日日叩头夜夜拈香,说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怒气。可能是老爷子的怨念太重,三太太吃了十天的素菜瘦了一圈不假,可这鬼还接着闹。完全没有遏制的势头,后来又请了法师来做法,跳了大绳也不管用。三太太一气一急病倒了半个月。您可别说,这鬼还有点人性,三太太躺床上那些天,府里很消停。鬼爷爷干的也尽是好事儿。三太太刚下床没两天,又开始挑丫头们的错处,说小红你的衣服洗得不干净,小兰你的针线做得太粗。姑娘们噘着嘴私地下给老爷子的牌位上香,祈求什么咱就不知道了,估计是没啥好话。
鸢儿姑娘最喜欢的事是干完一天的活儿,在屋中坐,点亮一支蜡烛。
她是特别的,土财主买她回来就是要养大了做小妾,平日里夫人们待她绝没有好脸色。虽然土财主是个独眼男人,但这样的男人有了钱也遭人稀罕。男人嘛,长得丑点不算啥,关了灯那玩意儿好使就行,再说了,谁不想老爷宠着点,逢年过节多点油水,所以鸢儿一进府门,就成了她们的眼中钉。
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你在吗?”
小陈青口就笑嘻嘻从屏风后探出头来。
两个小孩儿在一起有说不完的知心话,陈青口把学堂里面的事情讲给她听,夫子今天又责罚了谁啦。哪个同窗又尿床啦,都是好玩好笑的事情。鸢儿则是拿出自己白天做的糕点分给陈青口吃。两个人经常唠到半夜,分别的时候常常依依不舍。好在陈青口的轻功已经有些模样,两家住的也不太远,偷偷摸摸一会儿就能到。这几年下来,他是土财主家的梁上常客。况且陈爷爷还经常出去访友,一走就是半年,陈青口偷着好几晚都赖在鸢儿的房里不走。
人家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掉坑的。十一二岁的时候还能说两小无嫌猜。起初玩累了俩人拉过被子就睡。鸢儿自己独门独户一个小间,晚上也没人来打扰。再说陈青口毕竟是练家子耳朵,贼灵,有丫环什么的借针线,他就窜上房顶躲一会。
这孩子大一点儿吧就不好办了,到了姑娘小伙十四岁那年。姑娘懂事早啊,十四岁当妈都可以,小伙子呢,自己就有点管不住自己。
在那夜黑风高的一个晚上。。。。的晚上。。的晚上。。(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章 干柴烈火
在那夜黑风高的一个晚上。
十四岁的黄毛小子陈青口和鸢儿姑娘做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尝试。
做事儿之前,他俩先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思量再三,房上?不好,风太大。树上,不好,不结实。桥洞?不好,太冷。厨房?不好,有巡逻的。
干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是在鸢儿那巴掌大的小屋里吧。俩人还怕人看见,偷偷摸摸蒙上被子。
拿出火石架起小炉子——烤地瓜吃。干柴,烈火,被子。很好,很强大。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知火星子怎么窜的,一下子就把被子烧着了。手忙脚乱之际就不知道该救哪头,又烧了哪头。火苗带着嘲笑的口吻腾地蔓延开来,浓重的黑烟熏得他们喘不上气。好在陈青口还有功夫,外加上初生牛犊那股子劲道,杀出一条火路来。
眼睁睁看着大火吞噬房子是件有趣的事情,反正也不是自己家的屋子,不关心则不心疼。家丁奴仆们从睡梦中惊醒,穿着单衣,捧着痰盂洗脚盆就来救火。古人常说水火无情,这话真的一点不假,火势如千军万马攻城夺地,顷刻间就摧毁掉一连排的房子,什么古董字画,什么雕梁画栋,丝帛的锦被压箱的嫁妆,全都付之一炬。
陈青口他们终于开始害怕了,但是害怕有什么用,这一晚西风劲吹,火仗风势,一吹就是一夜一日。土财主的房子,连带四周乡里乡亲一里地内的房子都没了,全都没了。
小孩子们犯了错,第一个想法就是跑回家躲起来。
陈青口还真跑了,小手拉着小手,拐着鸢儿一起。这种做法,基本上符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句古训。
四乡八镇的人有救火的,有逃难的,还有抱着孩子拉着老婆上街抢遗散物件的。您还别说,灰堆里还真有好东西。唐明皇的夜壶越烧越亮,在乌黑的黑炭里闪着光芒。马上就有识货的人抱走了。还有还有,秀才家的砚台,雕着鲤鱼刻着龙门,那几个待考的院生,后半夜蹲在几位老秀才家门口,就等着烧起来。口里喊着号子“救火啦”,腿上可没闲着,直往人书房奔去。所以说听古话绝对是没有错的,要没有人这么干——趁火打劫,这四个字怎么会流传下来的呢。
闹归闹,总有消停的时候。再说了,老百姓都睡大街上了,官府能不管么。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让乡绅财主们捐点钱,老爷衙役也能捞些好处。年末往上头报备的时候脸上有光彩。
消停了几日之后,独眼财主开始清点家人和财务,这一清点坏了,少了一个人。自然是鸢儿这个小丫头,土财主这个怄啊,全乡的人都知道火是他家燃起来的。非但要赔银子,这外头的骂声可真难听。自家更是烧得个精光,这一点数还少了个预备陪房的丫头。霉!霉!霉!
独眼财主赶紧命人清理残物,一面也去官府报了案。
回头再说小陈青口,把人带回家之后他也没了个主意。虽然爷爷不在,老管家看到小东家领了个丫头回来,吓得手脚冰凉。
还是鸢儿有些章法,做饭,洗衣,剪窗花。她本如棉絮飘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