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陈织华
扬州的每座建筑都隐约带有佛教或道教的特色,比如石枕,比如拱门,陈青口很少来这里,总觉得房子长得都差不离。这也难怪他,对于称职的贼来说,大可不必欣赏风景,咱只要知道哪里有好东西就成。
陈掌柜将一行人等托付给姚庆,自己跟着老总管往内堂去。
陈青口边走边回忆太奶奶的喜好。琢磨着待会儿该说啥,不该说啥。老人家年过古稀,这几年深居简出,陈家人拿她当佛爷一样供着。老太太可谓是劳苦功高,十五岁入门,十六就替陈家生下第一个子嗣。这些年来老太太最耿耿于怀的是,曾孙这辈只有陈青口一个。这香火延续下来怎就越来越稀薄了呢。
陈掌柜一只脚刚迈进内堂,生生地被人扯了回来,一个很面熟婆子似笑非笑地将他拉到一边:“祖宗哎,我的小祖宗,您就穿这身?太老夫人把您打出来,咱可不敢管。”
陈青口也笑了,风尘仆仆走得太匆忙。也没带身好衣裳来。转念又一想,他那破柜子里似乎也没有好衣裳,就这么凑合吧。
笑呵呵对老婆子言道:“老人家我没带什么衣裳,不如就这样吧。”
老婆子没等他这话落地,就往边上张罗:“快,还等什么呢?”
丫环们鱼贯而出,将陈掌柜请进去。里头早就准备好了,洗脸水,干净的袍子,茶水点心一应俱全。陈青口觉得自己像只端午节的粽子,被人扒了一层又裹上,抬手抬脚都不舒服。
太老夫人贴身的丫头来请:“唉——我说吴妈,少东家好了没?太老夫人等急了!”
陈掌柜在吴妈满意的表情之下,这才如新鲜出炉的白面馒头一般,里外都新鲜地被请了出去。
老太太信佛,屋里终年供奉观音,香炉只比大号的马桶矮了一半,里头点一支长香。香灰老太太都舍不得扔,总要积满。
陈青口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在太奶奶面前跪了下去,老太太用鹤头拐棍击地:“罢了,你这孽障,起来吧!”织华小姐带着丫环婆子上来给陈青口见礼,陈掌柜身子偏过去受了她半个礼,继而又还礼。忙活了半天,这才分长幼坐下。
老太太看到曾孙眼睛都笑开花了,还要故作生气:“你这不孝的孽障,要等我死了,才来见啊!” 丫环婆子都劝,太老夫人您长命百岁,莫说这不吉利的话。陈青口的屁股刚能沾椅子,又站了起来跪下去:“太奶奶,曾孙儿知错!太奶奶息怒~”
年纪大的人总会拿生啊死啊放在嘴边,似乎他们都不在乎这些,其实心底里比谁都忌讳。
见陈青口又可怜巴巴地跪了下去,老太太心中不忍,可口气还是硬的:“好了,你起来吧。”陈青口这才又站了起来。老太太不让他坐,拉到眼前左瞧右瞧,在老太太眼里,陈青口永远是很小很小的孩童,她还像是十年前那样,喜欢摸曾孙子的脸。到底是陈家的宝贝疙瘩,怎么看都看不够。
接着老太太叹气:“孩啊,你都这么大了,太奶奶果然老朽了。”
“哪有哪有,太奶奶洪福齐天,寿比南山。”陈青口甜言蜜语地哄着老太太。
老太太唤过织华:“华儿来来来,你瞧你堂兄,才几年没见,也会口吐莲花了。不定在外头学了什么坏了!” 织华小姐微笑着迎上前来:“太奶奶~兄长说的是,您身子骨好得很,定然福寿无疆。”
老太太很高兴,从眼底里笑了出来,左手拉着陈青口,右手握着织华:“好好好,都坐都坐。”
各自回到座位上,丫头们送上香茗。
陈青口陪老太太唠唠家常,比如叔叔伯伯那些事儿。东一句西一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
老妈子给老太太使眼色,拉拉她的衣襟,老太太这才把话题说开:“孩啊,你叔公在朝为官,多次向我提起给你也谋个一官半职可好?”
陈青口像是遇到了蛇蝎:“太奶奶不可!不可!曾孙儿自由惯了,做不了庙堂那些官事。”
老太太的拐杖敲得地面笃笃响:“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两,我陈家的子孙怎就不学上进!你爷爷整日居无定所,你也要如此这般过一辈子?”
老太太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八面玲珑的陈掌柜只有手足无措的份儿。
厨房的小脚婆子用油腻腻的围兜习惯性地擦手,气喘吁吁来报:“太夫人、少东家,斋饭准备好了。”老太太丧夫之后就念经吃素斋,所以这里的厨房不备荤腥。
姚庆也一同前来,小声在陈青口耳边言语:“掌柜的,外头张罗了一桌酒席,款待咱的客人。”
陈青口咬牙切齿:“什么什么!哪来的客人!什么酒席?”
姚庆结结巴巴:“就是余娘娘他们。”
陈青口不好发作,只得将以眼杀人大法用得淋漓尽致。幸好姚庆脸皮儿厚,可以泰然自若地从他眼前走过。讨好似地跪在老太太面前:“小人姚庆见过太夫人!”
老太太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也拉起来叮咛一番。说陈青口长大了,她这个做太奶奶的管不了他,这些年是不是在外头胡作非为,还问陈青口吃饭有没有规律,冬天有没有添衣服,夏秋有没有乱吃东西。总之都是陈青口的生活点滴。
姚庆的回答很巧妙:“老夫人您放心,少东家其实很有分寸。”
老太太摇头:“他哪里有分寸,没一丁点儿让人省心。这么大的人也不定下心来好好成门亲。他爷爷在这个年纪,早就添丁了。”
姚庆居然很好心地替陈青口解释:“太老夫人您不必挂心,我家少东家有姑娘了!”
“啊~~”老太太吓得一哆嗦。这个跳跃性太大,太老夫人不得不扶着桌子大喘气。
边上那些最最八婆的丫鬟老妈子窃窃私语。
陈青口很想把姚庆一把掐死,或者活埋,或者水淹,要么凌迟。一句话,弄死埋了就一了百了。人都说女人多舌,这男人怎么也这么饶舌。
老太太把拐棍当斧头,力劈华山这个招数似乎就是这么来的:“让你糟踏别人家闺女!打死你个孽障!打死你!畜牲!冤家!”陈青口也不能躲,只能眼泪汪汪挨打。老太太打打也心疼,心酸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冤家,你你你,气死我了!”
陈青口双膝跪地,不住地哀求:“太奶奶这真是莫须有,曾孙儿百口难辨!”
姚庆不住地冒汗,悔自己又说错了话。也跪倒在地,眼珠子定住在一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个丫鬟居然不嫌乱,在这时候还打抱不平:“太老夫人呦,针线房的大脚婆总说家花没有野花香,依小梅香我看来还真是的。太老夫人不能怪咱少东家,一定是哪个不要脸的贼婆娘勾搭我们少爷。正经人家的小姐哪来的这本事。”
织华小姐嗔怒,打断她的言辞凿凿:“梅香休要胡言乱语,吴妈,还不掌嘴。”小小的身躯说出来的话居然这么有力量。
屋子里忽地安静了。陈掌柜抬眼看了这个平日里柔弱的堂妹。
厨妈见缝插针:“祖宗们,这饭菜可要凉了!还是请太老夫人和少东家去前厅用饭!”
大厅里余寡妇哭丧着脸,蔫蔫地趴在桌子上,她不爱吃素菜,即使它们被做成鱼啊虾啊排骨啊这些形状的东西,假的就是假的来不得半点马虎。一口咬下去 满心都在流血,为啥要花这么多心思把豆腐皮做成虾仁炒松仁。小包还好,她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觉得好吃。清风和小球也不怎么爱吃素,只能说将就了。绝色公子还挺喜欢这种精致的小菜,特别是盛菜的器皿也很讲究。终于可以不带面具吃一顿,绝色公子胃口大开。添了一碗饭。傻子只知道喊吃不饱,虽然跟着陈青口从来就没吃饱过,但这小碟子小碗塞不了牙缝,还不如平日里那些白面馒头顶饿。
陈青口本来憋屈了一肚子怨气,见到外头这惨状,不由得开乐,人么,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老太太哪里吃得下,坐下来之后还在掉眼泪。好似别人把她们家唯一一根独苗给连根拔了。心疼呐,以世界上最冰冷的眼神,打量厅里那些年轻人,想找出罪魁祸首。
小字辈当然识分寸,鱼贯起身,一一通过审查。
老太太用疑惑的眼神看姚庆,似乎要他指认真凶,姚庆老实地摇头,似乎在说不是这些人。老太太的情绪才稍微缓和,示意大家归座。提起筷子也是装装样子,心思早就不在这餐饭上。
陈掌柜见老太太拿筷子,心中暗喜,可惜一块素火腿刚放到嘴边,就见老太太皱着眉头又把筷子放下去。他也只能搁在一边,老太太反复几次,陈掌柜彻底对吃口饱饭丧失了信心。只听得肚子咕咕叫,五脏六腑打群架,他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吃一餐饭,好难!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曾是火爆的性情,这么别别扭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将筷子啪地拍在桌面上,陈青口那块素火腿,只咬了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