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卫真说话,她便光着脚,手里拎着湿透的凉鞋向大路走去。
卫真保持着刚才姿势,一动不动。他在寻思她的那句话——哥哥想摆脱我,弟弟却趁机占有我。
她用了“趁机”这个词,这个词无异于说他趁人之危。他与刚刚被他诅咒过的哥哥有什么两样?
雨时的暄嚣已平息,偶尔两只蛙啼让没有人的草地像死一般空寂。卫真的手用力抓着地面的草泥,像女人一样放声大哭。他从来没有这样看清过自己,原来,所有对哥哥的愤忿,与道德并无太多关系,更多的还是因为嫉妒。
卫真讲得声情并茂,忘记了聆听者曾是他的女人,曾爱他五年,曾无数次与他做爱,却得不到他一句“我爱你”。人总是这般自私吧,以为自己的痛苦是天大的,旁人的感受不过是指缝里一块不显眼的灰尘,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他情绪激动,我却像掉进无边的黑夜。心里一遍遍地说“住口”,他深情的回忆像小虫蚁吞噬着我的自尊。
“够了!”我失声说。
卫真迟钝地看向我,像空心人,给我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忘记了一切有过的恩情。
“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我进卧室里拿出一床被子,扔在沙发上,不等卫真说话,便奔进卧室,反锁门,让眼泪肆意地流。
五年来,用爱情一点点筑就的大厦,就这么哄的一声倒掉了。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不爱我,却不拒绝我的靠近。我与卢小雅外形到性格,全无相似,但是我们有着致命的相似——遇上他时,同是十六岁。
十六岁的卢小雅无视他的存在,他与她,不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而是满树梨花听任海棠的戏耍,忽略反而使他的情感成了常年不息的火;
十六岁的我视他为世界的全部,我平复了他从她那儿受到的伤害,而由于让他得到的过于轻易,反而使他视如草芥。
卢小雅,魔鬼一样的女人,毁了卫甲卫真,毁了我,毁了和其,惟独没有毁掉她自己。
我捶打着那只穿毛衣的泰迪,它背后有卢小雅缝补过的针脚,那道不起眼的针脚像卢小雅嘲讽的微笑,我像发疯一般将它撕开,看着线崩断,我掩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卢小雅,你的妙手能将毛衣缝好,你有没有能力将人破碎的心缝起,了无痕迹?
14 我们做不了天使
清晨,房间里的第一缕阳光将我叫醒,走进客厅,沙发上被子被折叠得工整,却没有卫真的踪迹。他走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无意看见对面的阳台,卢小雅正将错错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生不可弥补的错误。她的身边放着蓝色天鹅绒包的圆椅,上面堆着她金橘色的被子。她与错错坐在被子旁,与被单上那些巨大的金橙子们一起吸收着阳光。我只能看见她的侧面,眼睛微眯,丰厚饱满的嘴唇上
没有装点任何色彩。阳光将她镀上一层圣洁的光,她偶尔低头抚拍错错,像所有的母亲一般的端庄。错错漠然地抱着自己的泰迪熊,仿佛一只无心讨好主人,也深知地位确凿的猫,在阳光下专心地看着泰迪熊平静憨态的脸,无视那只充满母性的手在头顶的抚摸。
我默默地拉上窗帘,坐在蓝白条纹的长椅上,看着厚重的深蓝色布窗帘将房间陷入昏暗之中。我的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小腹平整,只有我知道它里面的伤口,知道它失去了什么。
纽遥叹息着从窗帘后走了出来,白衣红裙,站在深蓝之前,对比鲜明。
我迎上去抚摸她的胳膊:〃你可做了天使?〃
纽遥苦笑,欲泪的表情,却没有液体涌动。白色的上衣将她的脸衬托得那么纯净,仿佛壁画上干净可爱的天使,只需要再有两根羽翼,她便可以在天空中飞翔。她却让我看她的裙子。红色,罪恶得像手术台上那摊丑陋的血。
她短促地吐出一声叹息,说:〃我们做不了天使的。我们都有过谋杀。〃
我激动起来:〃不是谋杀,我们只是舍弃一些包袱,无法背负的包袱。〃
就像曾经贸然入住进我的子宫的那个它,我不爱它,我不需要它,甚至憎恨它,所以我要舍弃,像舍弃破旧的布娃娃,像舍弃一件过时的衣服,像将过季的被褥收进柜子,像吃鱼时不得不吐出的鱼刺……
纽遥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停电的冬夜怎么暖都暖不热的床。我跟着她,向窗外走,窗外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世界无数的小孩,有的是一团小小的细胞,仿佛不洁的公厕地面上慢慢蠕动的蛆虫;有的略具形态,甚至有了眼珠,仿佛一团红肉上点上两粒乌梅,呆滞着,血腥味扑鼻而来;有的已基本成人形,像是工厂流水线上的次品,总有些部位发育不全,满面血污,肚脐上还拖着像尾巴一样的脐带……他们都在啼哭,细胞蠕动出一摊水血相混的渍迹,基本成人形的则躺在地上,用不全的手或脚乱踢,顿足,或是像桌球台上滚动的桌球般滴溜溜地滚动。
啊,他们。
我浑身发冷,只希望快快回到窗后,回到金色的阳光下面。
我拉纽遥,她却仔细地看着他们,表情关切:〃乔米,你说,这里面,哪个是我的孩子?〃
〃你疯了!〃我尖叫出来,眼睛却忍不住也瞟下去,那里面,哪个是我的孩子?
这些孩子,不能出生,亦不可能转世,只能成为奈何桥下弱小的鬼魂,除了哇哇凄惨啼哭,没有别的计策。
可是,这样的他们,甚至已满腔仇恨,表情怨毒。
血腥气越来越浓,浸入了我每个毛孔。我的声音发颤,死死地揪着纽遥:〃求求你,我们走吧。它们让我想呕吐。〃
纽遥看着我,表情忽然狰狞起来,将我拉着她的手甩脱:〃乔米,你怎么这么没有感情?〃
〃我恨它们,如果不是它们,你也不会死,我也不会失掉和其。〃我尖叫,〃当初你堕掉它的时候,你甚至没有犹豫,如果不出意外,你会忘记你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孩子,你甚至会对你将来的孩子开玩笑,告诉他,他曾经有个哥哥或姐姐,只是在不该来的时候到来,所以不能要。纽遥,它们与爱情是一个道理,只是我们在不应当的时间碰上了不应当的人,除了放弃,别无他法。就算是我们谋杀,也是情非所愿。更何况,这样的罪,应该男人与我们共同承担,你为什么要将它一并揽到自己的肩上?〃
纽遥生前从来不与我争吵,她的性情温婉,极少动怒,但此刻,她的表情像是一条苏醒的蛇,脸部迅速扭曲,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我骇得后退,她伸手忽然抓住我,扭头看,才发现我们站在桥上,桥下便是那些〃哇哇〃的冤灵,我们的孩子。来不及向她道歉,她却凄楚一笑:〃乔米,因我为原罪而死,所以虽有罪孽,却不会堕入地狱,而你,任我如何点拨,都不肯清醒,不肯自救,将来,你与这些你看来想呕吐的婴灵们,也无分别,同居一处。〃
同居一处?我向下看,那些空洞的眼珠,仇恨地看着我,直盯得我遍体透凉。
〃纽遥救我。〃我低呼。
纽遥却将拉着我的手放开,并用力向外推去。
我尖叫着,从高空坠下,失去重心,失去安全,眼看要与血污的细胞及半成人的怪物们同处……
被电话铃吵醒,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居然做了这样一场噩梦。
〃乔米,出什么事了?〃卢小雅的声音。
〃是你。〃我惊魂未定,因受到惊吓,一时间忘记了与卢小雅之间的罅隙。
〃我在晒太阳,听你房间传出尖叫。〃
〃小雅,你真幸福。〃我叹息,抹掉脑门儿的汗水,点烟,定魂。
〃为什么?〃仿佛可以看到电话那端她细眉轻挑。
〃你生下了错错,没有将她在是胚胎时期,谋杀掉。〃是的,她生下了错错,她不需要救赎,不需要与那些血肉模糊的婴灵们同处。
卢小雅半天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叹气:〃乔米,你一定没有看我的书。寄给你都已经那么久。〃
她与我都不提卫真那件事,她掩饰,我也装糊涂。
放下电话,拿出那叠书稿,开篇第一节却是路易丝·拉贝的诗
〃在严寒中,我感到酷热难耐,
生活对我太温柔,又狰狞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