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娘有些疲态地在梳妆镜前坐下,昏暗中从镜子里瞥见一角憔悴的面孔。不知是谁幽幽一叹,如刀似的岁月啊,还有人记得那个巧笑倩兮,温文尔雅的端庄小姐吗?可惜她早已不是那个能让各路才俊拜倒石榴裙的大家闺秀了。
景乐镇的朱家往上数三代都是殷实的大户人家,出入往来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风光无限。只是到了朱成当家,虽不说丧德败家但庸碌无为却也不是治家的能手。他还在时,朱府算不上生意昌隆、蒸蒸日上,好在有祖上荫庇倒也太平安稳。
朱成发妻早亡,只留下有一子一女。儿子朱志德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常留恋烟花之地。因其还算规矩,并无出格举动,那朱成向来宠溺便不多管束。
那女儿自然便是朱玉娘,与她兄长不同,朱玉娘虽不以美貌见长,但贤良淑德也是闻名遐迩。未及二八,各路媒人喜婆便差点踏破了朱家的门槛。
然而世事难料,仅过不惑的朱成猝死他乡,自此朱家便变了天。匆匆接手当家的朱志德忽然嗜赌成性,不顾老父尸骨未寒便输光了家产、老宅,最后竟搭上了性命,被赌坊的伙计断了四肢曝尸街头。
尚为豆蔻年华的朱玉娘幸有乳娘相助,早在丧尽天良的朱大少爷将妹妹押上赌桌前悄悄送往了她自己的老家。这之后,朱玉娘便再也没回过景乐镇。
初到梁家庄的朱玉娘万念俱灰,整日愁云惨淡,了无生趣。乳娘无计可施只好随她去了,嘴里却总念叨着可怜可惜。不想不出数日,朱玉娘忽然开明,央待自己如亲人的乳娘为她寻一门婚事。
朱玉娘明白,上天对自己已然不薄,于山穷水尽时指点了一条生路,何苦怨天尤人、无病呻吟,苦了自己也害了恩人。
乳娘尽心为朱玉娘四处奔走打点,磨破了嘴皮子就为了给小姐寻一门好人家,免得她日后受苦。朱玉娘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下,越发感恩。怎奈梁家庄不比景乐镇,算不上大地方,人少地不富的。可庄外人生地不熟,乳娘也不敢贸然托付。
如此寻了一圈也没有着落,急得乳娘食不知味。反倒是玉娘好声安慰,推心置腹了一番,只道她已不是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没那么娇气,能找到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便好。母女二人含泪说了一夜体己话,皆是恋恋难舍。
后来,朱玉娘就遇到了梁世冬。想到这里,玉娘难得露出了羞涩模样,就像回到了当日那般。
那时的梁世冬还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身体壮实有力,虽皮肤黝黑但细看却还是眉清目秀的。性情有些冷淡,不爱说话。听说有人央庄上的名嘴春花媒婆去和他说媒,媒婆整整说干了三壶茶水也不见他吐出半句话来,只嗯嗯了几声就打发了去。气得春花把地板跺得咚咚直响,啐了一口干巴巴的唾沫骂道:“我就不爱替这木头疙瘩说亲,看他打一辈子光棍还不笑死我了!”
可上门求亲的人还是不少,梁世冬人长得俊还打得一手好猎,虽说没了本家亲戚自身也不富裕,可招来当个上门女婿也是百里挑一的。至于人木讷点,自己姑娘都不在意,家里长辈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可惜梁世冬却从没有回应,倒让人觉得太孤傲了些。
朱玉娘听了乳娘絮絮叨叨地说着梁世冬的种种,虽乳娘言语间处处不屑,她却是会心一笑,想要见见那人。乳娘拗不过她,只得央了人去请,以为若是碰壁便不做打算,不料那边却痛快答应了。
约了见面的日子,媒婆陪了朱玉娘上了茶楼就看到了临窗坐定的梁世冬。媒婆立刻拉着玉娘过去好生寒暄,梁世冬真如乳娘说的那般只点头做应,而玉娘也没有言语,福了一礼便静默一旁。
席间只剩了媒婆一人一嘴说得天花乱坠、滔滔不绝,直把他俩说成了几世情缘、天作之合。可惜她的良苦用心半天都无人回应,只好暂且歇了旗偃了鼓,跑去楼下解手。
媒婆走后,梁世冬才细细打量起坐在对面的安静女子。虽然媒婆说得含糊,但他多少有些耳闻,都说这位出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是逃难而来的。此时朱玉娘正好也抬起了一直低着的琼颅,恬静姣好的面容上却不似想象中的凄怨哀愁,明朗得让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玉娘见梁世冬望来,有些腼腆地抿嘴笑了。半晌,方缓缓开口道:“我家原是大户,想来你是知道的。”从朱唇里吐出的是温润的细语,如春风拂面,“不过既然家道中落了,过去的事也无需再提。现下我已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了。”
见梁世冬仔细听着,朱玉娘又道:“毕竟没做过家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若不嫌弃容我慢慢学来,相夫教子自是尽力。”梁世冬听罢低头细想,而后点头轻嗯一声便没再言语。
那一年夏末,朱玉娘披上了红妆成了真正的梁家庄的人。春花媒婆很是得意,逢人便要夸一夸自己的功绩,虽然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自己走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春花口功了得总能分说些道道出来,自然全是她的能耐。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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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娘就着烛光理了理鬓发,想了想还是从妆盒里取出了那支四季兰花样的银簪仔细戴上了。这还是梁世冬送给她最好的首饰了,细长的兰叶且柔且韧,纹理精致分明与实物无二,两三片相互缠叠簇拥着素净的一朵花蕊,脱俗清丽。
记得临行前那晚,玉娘安顿了青宝睡下,回头却见梁世冬静坐床沿凝神看她。“看什么呢?”朱玉娘笑问,他仍不答,只摇了摇头唤她过去睡。知他不想说,玉娘也不勉强,径自收拾了睡下。刚熄了灯合上眼,一旁的梁世冬侧过身来,往她枕下塞了什么物件。
这一夜,朱玉娘始终不曾沉睡过去。不知是枕下的木头疙瘩膈得她不得安宁,还是身边的人气息太过平静。好似脑子里不过一转念,天便微微亮了起来。梁世冬无声无息地爬起来,好半晌都没有动静。玉娘也不作声,好像闭着眼便能与那人对望。
要走的人终究还是离开了,朱玉娘摸着装有银簪的朱红木盒有些怆然。
自两年前梁世冬一行遇上那头发狂的野猪,他负了伤的胳膊便没再好起来。同行的年轻徒弟心存愧疚,也感激梁大哥的救命恩情,便求了同宗的世叔带上梁世冬一道上北行商。梁世冬并未推辞,毕竟青宝还小,也不能苦了玉娘。
算算时日,这是第三个没有与梁世冬一起过的春节了,青宝大概都不记得他爹爹的模样了吧。
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裤,虽不是新扯的棉布,却也整洁利落。取出提前备好的竹篮与香烛,朱玉娘锁上房门便向城隍庙走去。
大年初一最是热闹,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改头换面走上街来。妇人们大多忙着过节的准备,男人们则要悠闲很多,只管往热闹的人群里挤。朱玉娘小心避让着接踵而过的人流,还要注意在脚下蹿动的孩童。若是遇上相熟的,免不了寒暄几句。所以这一路走得相当缓慢、艰难。
朱玉娘一边走一边看竟没瞧见青宝他们一伙,也没从撞到自己身上的小孩那里问出什么来,只好径自进了庙里,想着待上完香再来寻一回。不想自城隍庙出来后便在西街口的钟氏糕点铺一旁石阶上看见了梁青。
穿绿袄的小孩就蹲在店铺一旁,就那么小小的一团,走近跟前都不易发现。朱玉娘冲他招了招手,梁青没有瞧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只顾望着店里。一有客人走进店铺,他便挺直了腰背满心期待着,等客人出来了,梁青的眼睛就跟着别人手里的糕点走,还不时嗅嗅鼻子,像是能闻出那糕点的滋味。
一向坚韧自强的朱玉娘看着对面的梁青,喉咙里像哽住了石头。连梁世冬当年受伤被抬回来时都能镇定自若的玉娘此刻竟有些无措,都不知是怎么跨过这几步走到孩子面前的。
面对突然出现的母亲,梁青有些慌乱紧张,赶紧站起身来低着头背着手,如同背不出课文等候先生教训一般。朱玉娘这才回神,放缓了声音拉起他的手道:“青宝,娘给你买糕点吃。”
梁青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他母亲,抿着唇却不说话,两只眼倒不停闪着光。朱玉娘心里明了,牵着他就朝糕点铺走去。出来的时候,梁青的两只小手捧着包了糕点的手帕,裂开的小嘴怎么也闭不上了。
朱玉娘看得心疼,她一直骄傲自己的孩子懂事知理,想着身为她的孩子不论贫富自当如此。却忘了青宝终究还是个孩子,现在还是个爱玩爱闹爱淘气的年纪,自己大概还是太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