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再往前走就开炮了!”
第二声喝阻甚至比第一声更严厉。
张城顿时感到其中有什么不对劲,他忙伸出手臂阻止众人向前跑,以沉稳的声音说:
“我们是十一出行的游客,遇上危险,从山里逃出来的。我们有妇女和儿童,以及病号,想进城求助,但看到爆炸,现在缺吃少穿,需要找个地方过夜。我们没有恶意,请不要伤害我们!”
他觉得前面的不是普通人,“开炮”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军队?可那声音却夹杂着浓重的乡音,听起来并不像喝惯号子的军人特有的语调。
还来不及多想,一道手电筒光芒就照向他们。在那刺眼的光芒映衬下,他们小手电所发出暗淡光芒可被忽略不计。
从黑暗中走来的众人适应不了过强的光芒,纷纷抬起手臂遮住眼睛。然而手电光没有丝毫躲闪,依然牢牢罩住众人的脸孔,并向他们移近。
背着光,只能大概看个轮廓。张城发现向他们走来的至少有三个人,中间那个拿着手电,他们并不是军人,普通的打扮,看上去更像是农民。
这些人手中都拎着棍棒等武器,有个人甚至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在手电光罩的边缘划过,反射的寒光让人脊背发凉。
感觉到身边的人都紧张起来,张城心下一沉。
那些人又走近点,打量他们片刻,拿手电的说:
“是他们派你们来的?”
第14章 炮楼(1)
张城正被带着走进一座二层小楼。朝阳照射出的金色光芒在他踏进小楼大门时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他贪恋地瑟缩一下,想起不久前醒来时的情形。
雨后的空气里泛着秋凉的气息,一缕晨光照到张城脸上,刺得他睁眼醒来。
屋檐下的麻雀唧唧叫,耳边传来几个人规律的呼吸声,使这个早晨显得宁静祥和。阳光带来的些许温暖使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叫他起床前的情景,不由沉浸在这种气氛中。鼻孔里感受到的一股淡淡的霉味使他不得不回到现实,他睡在一张茅草垫成的床上,说是床,其实由两张桌子拼成,靠窗摆放,十分简陋,他甚至得蜷一下腿才不至于掉下去。他的正对面还有这样一张床,马青海正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两人中间有一张大床,郑卫国、赵强还有刘志强三人挤在上面。三张床呈“凹”字形摆放,让这间不大的屋子显得很拥挤。
昨晚他们被带来,领头的人指了指两间旧屋子说:“你们歇在这。”就带着那几个人进院子里去了。于是他们把条件稍微好些的那间屋留给女人们,简单收拾一下倒头就睡。
白天的光亮使屋子显得比夜晚更加破旧,低矮的房梁已是黑色,屋顶处处可见用茅草填补的痕迹,窗户缺了几块玻璃,用报纸糊住,颜色已经发黄。张城还没见过这么简陋的民居——因为有床在,说明这屋子以前有人在住。
屋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张城坐起身,看着房门被“吱——”地推开,一个中年人探进半个身子看到坐在床边的他,向他招招手。
“我爸要见你。”张城出来后他简单地说,随后转身引路。
张城立刻认出来,他就是昨晚拿手电照他们并且分房子给他们的人,五十多岁,腰杆挺得笔直,只是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和晒得黑褐的肤色,使他看上去像个老年人了。他身旁还有个年轻人,正是拎砍刀那人,两人均是面色严肃,默默地走在前面带路,一言不发。
转进大门,张城发现这个院子相当大,坐北朝南,西侧的院墙塌了一段,用木头和砖块堆着,痕迹很新。南边是一排较整洁的房屋,最东边靠墙的位置是一座砖砌的二层小楼。他们走在院子中间的小路上,两边是一畦一畦的菜地,种着青菜、韭菜、萝卜,还有些不知名的蔬菜,菜地边沿种着西红柿,挂在树杈支起的矮架子上,角落里还有一颗橘树,枝头还零星地挂有几个青色的小果,树下是一个低矮的鸡圈,只是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年轻人看着张城走到小楼门口,便转身走开,张城跟着中年人迈进门槛。
屋里光线很昏暗,一步一步地迈上狭窄的楼梯,只见拐角处墙上有一个通红的毛主席头像,万丈光芒下,写有一个大大的“忠”字,吸引了张城的视线在上停留几秒钟,只觉得那艳红的颜色和周围污黑的墙体放在一起,给人一种怪异又现实的感觉,既违和又协调,就像他们昨天一路看到的景象。
“爸,这就是他们领头的那个,我给带来了。”中年人说着,推开楼上房间的门。
一阵沤热的气息扑面,张城看到屋里大床上靠卧着的老人。
张城有点怔住了,没想到要见自己的是这样一个人。
他从没见过这么老的老人,褐色的皮肤像风干的苹果一样皱皱缩缩满是折痕,瘪进去的下巴长有杂乱的花白色胡茬。老人的腰背严重佝偻,瑟缩的身形使他看上去只有个小孩子那么大,他裹着厚厚的棉袄靠在床头的枕头上,下身盖着棉被。他猜测老人至少有九十岁了,得算做他的爷爷辈。
屋里摆着几件旧家具,一个立柜,一张床头桌,桌上摆着盆盆罐罐,还有几幅相框,张城注意到其中一幅呈现很旧的土黄色,是一个军人站在一片废墟前的影像。床脚头的大方形木箱子上摆着一台老式的旋钮电视机,屋里还生有一个小炉子,铁皮制的烟囱从玻璃窗伸出去,炉子上热着一个茶壶。想来这就是进门时那股沤热的来源。
老人呼吸沉重,开门带进的风使他不断咳嗽着,用浑浊的双眼打量站在门口的张城,努力喘了几口气,说:“呢要来收哦房子么?”
老人的声音沙哑又苍老,夹杂着很浓重的口音,张城以为自己听错,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中年人,对方并没有澄清的意思,于是他慢慢地说:“老人家,我们不是收房子的。我们是从浙江山里回来的游客,昨晚城里起火了,我们没地方去,才找到您家打扰的。我姓张,弓长张,叫张城,城市的城。您不要对我们有误会。”
老人似乎很努力地倾听着,他的头稍稍侧着,眉头皱起,费力地点了点头:“喔,不收房子了吗……组织上给我平反了……很好,很好啊……”
张城有些费解地再次把目光投向带他上来那个中年人,他现在正坐在床头照顾老人。看到那有些伤感的眼神,张城顿时明白,老人可能已经糊涂了。
这块独处在大片荒芜土地上的院落,坍塌一半的院墙,土地,房屋,拆迁的痕迹,实在不难让人联想事情的来龙去脉。
由楼梯墙上的“忠”字联想得到这座小楼的修建时间,从桌上的照片看不难猜出老人年轻时的从军经历。这个从战争年代跨过来的老人,为民族的自由与尊严献出青春和热血,终于到了和平年代,在风烛残年之际,却要拖着病体担心安身了大半辈子的头顶片瓦将被夺去,一想到这儿,张城心里不由升起一股不忍,他思忖着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一下老人,而老人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咕哝着开口。
“今天什么日子了?”
“十五了,爸,十月十五。”中年人回答说。
第14章 炮楼(2)
“唔……蕰藻浜破,前线告急呀……枪炮轰轰响,日本人前一夜放火烧城,战友们死死顶住……那时枪林弹雨,枪管子是烫的……早晨……早晨坦克开来了,(霸气书库)大家把水壶干粮都扔掉,跟日本人拼了……我想同弟兄们一起,姚营长却让我突围到团部汇报军情……通讯兵给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了,姚军说全团数我年纪最小……他拍着我肩膀,让我以性命担保一定把情报传达到上级……咳咳……”
老人回忆着往昔的峥嵘岁月,心情逐渐激动,一时喘不过气大咳不止,他儿子在床边替老人捶背揉胸,待老人“噗”地吐出一口痰在床边痰盂,张城看到老人黑褐色脸膛上泛起的红晕逐渐退下,喘息也渐渐平复下来,一颗心慢慢放下。他已从老人模糊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当年战事之惨烈,遥想当年并油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崇敬之情,为这位抗日老英雄的经历唏嘘不已。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杯子,走到火炉旁倒点水,涮一下开门倒掉,复又返身倒满茶水递给老人的儿子。
这个举动让中年人看他的眼光有了略微欣慰的转变,他指了指炉子旁的小凳,示意张城坐下。
老人喝了茶水,胸中舒服一些,感觉有些热,他把拢在身上的深蓝色棉袄松了松,颤巍巍地躬下身,伸手向床下摸索。那只手看起来就像风干的树皮一样。
中年人马上会意父亲的需要,他起身打开桌子下边的抽屉,拿出一把刀柄还系着褪色红绸带的大砍刀,双手捧着小心地以背面的方向递给老父亲。
这就是昨晚他们看到的那把砍刀。
干枯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砍刀,缓慢却仔细地理了理刀柄的红绸,老人继续开口道:
“我一个人从后面冲出包围,驳壳枪子弹打光了,我就靠着这把刀,遇见日本兵就抡起来砍掉他的脑袋……我回到团部的时候,身上中了3枪,还有被日本人刺刀砍下的伤……后来我在医院醒来,才知道三营五百多人,除了我外,全部牺牲了……
一个月以后我伤好了,仗还在打……我重新上战场,到大场(的那天)也是十月十五……
又受了次伤,我就再没上过战场,回乡下养伤……腿还是坏了一条……建国以后才娶上媳妇生了娃……”
老人皱着眉头像是回想什么,忽然看着张城问:“大运动结束了没有?”
张城一愣,老人的儿子已经抢上前去说:“爸,早结束了,结束几十年了,别想了。”
“哦……已经结束了,我不是右派……那组织上为么要收房子来?”
张城明白了,老人可能在特殊时期时被批斗,加上现在脑子糊涂,把拆迁和自己被打成右派的历史混在一起。他向前倾着身子,缓慢、清晰地看着老人的眼睛说:“老人家,我们昨天从大路上过来的,没看见要收房子的人。您放心,以后都没人来拆您的家了!”
老人显然听懂了,浑浊的双眼顿时放出喜悦的光芒:“真好……真好啊……组织上不误会我了,我这辈子就能给儿孙们留下这点落脚的地方,现在放心了……放心了……我该去见战友们了……咳咳!”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张城也站起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