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日头眼看著沈了,景騂却只是望著怀中人安静的睡颜,不忍侧目。有一种分别,最为无奈,也最为彻底。那是穷尽天涯海角的绝望,便是你喊破了嗓,磕破了头,也无处可寻的孤寂。说什麽来世再见,虽是安慰,也算寄托。只是未曾料到那人竟决然如此,上天入地,终叫他无迹可寻。恐惧,是从未有过的,与现下相比,才知道过往种种被自己称作恐惧的时刻,竟如此不足为虑。明黄的锦被衬得梦中人肌肤若雪,恍若透明般,转眼便会消逝。依稀见著那身著紫袍的少年,拾级而上,眼眸含笑,煦若和风,明豔不可方物。却是巨浪滔天,席卷而去。景騂欲追,却遁形无迹。
“太子殿下?”外殿的宫人低声问道。
景騂一惊,轻轻地挪下床榻,拾起外裳披了,低声道,“何事?”
“郁大人在殿外求见。”
景騂只应了一声,见南宫逸仍旧熟睡,轻叹一声,步入外殿。
南宫逸缓缓睁开眼,将那人的背影尽收眼底,微微一笑,是时候了罢。
景騂再回来时,便见著南宫逸已然醒了,正跪坐在琴案边,为一尾瑶琴调弦。见了景騂进来,只是一笑,复又垂首,专心面对手中的活计。景騂一楞,正不知如何面对,只随便瞟了瑶琴一眼,惊道,“冰弦?”
南宫逸只是一笑,道,“闲来无事,便吩咐宫人取了来。”
景騂暗暗心惊,却只得强作镇定,道,“何不等我回来,那些个奴才,笨手笨脚,弄坏了怎麽好。”
南宫逸却不再出声,只是静静调弦,忽而被人从背後拥住,淡淡的鼻息弄得南宫逸一阵发痒,不由微微挣动著。
“身子还没好,就弄来这麽些个伤神的物什。”景騂淡淡责备道。
南宫逸若有似无的瞟了景騂一眼,心下轻叹道,景騂,我只是怕,天不假年。
待得南宫逸校完音,便听闻外间儿宫人传膳。景騂看了南宫逸一眼,吩咐道,“进来罢。”
仍是同平日一致的菜色,却多了份精细,粉雕玉琢一般,惹人喜爱。南宫逸只瞟了一眼,暗中握紧了手。
“这是宫里今年新酿的桂花酒,皇上特特的嘱咐奴才给太子爷和侯爷尝尝鲜。”说著,内侍便将一白净的瓷壶和两只白瓷酒杯布於桌上。
南宫逸望了望那桂花酒,又看了看景騂,心下了然,便自起身,道,“有劳公公。”
那内侍领了赏,便欢天喜地的跪了谢恩去了。
南宫逸行至桌前,轻轻揭开瓷壶盖子,顿时清香扑鼻,遂笑道,“果然好酒。”景騂,费心了。说罢,便浅浅斟了一杯。
景騂正有些犹疑,却见南宫逸已然执杯,忙道,“南宫逸!”不!不要!
南宫逸只是一愣,遂笑道,“景騂,不来陪我喝一杯麽?”景騂,我不会走。你身边的每一束轻风,都是我啊!
“也好。”说罢,景騂便至桌前,执壶而歌。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南宫逸,昔日你忍痛而歌。今日,景騂亦以此为证,此生此世,永不相负!
凄怆的音节仿若撞著南宫逸心口,阵阵钝痛,南宫逸一声轻笑,举杯向景騂道,“今生来世,愿,永不相忆!”说罢,便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景騂只觉遍体生寒,忙上前扶住南宫逸,相对无言。
“景騂,我想弹琴。”趁著身子尚未有异,南宫逸轻声道。
景騂只点点头,便扶了南宫逸至琴案前坐了,轻声道,“觉得不舒服,便立马停下,知道麽?”
南宫逸浅笑著应了,便自坐起,十指一跃开来。
“斜阳枝头,
春色零落,
半生香。
墙外青冢,
落尽寒鸦,
但劝故人心莫系。”
南宫逸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五脏六腑仿佛被什麽掏空了一般,一曲毕了,南宫逸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软倒在景騂怀里。痛蔓延开去,南宫逸勉力抬了抬手,却不得。轻轻一笑,鲜血自口中涌出。
景騂心里一阵阵泛空,手忙脚乱的帮南宫逸拭去唇边的鲜血,只那殷红怎麽也止不住,渐渐浸透了南宫逸的袍子,景騂忙对著外殿吼道,“传太医!快!人呢!都快去传太医!”说罢,又对著南宫逸,道,“南宫逸,你觉得怎麽样了?等等,不要睡,太医马上就来了!”
南宫逸半睁著双眼,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不要了…很快…就…就过去…了。”说罢,伸手欲为景騂拭泪。
景騂轻握住南宫逸的手,颤声道,“没事,会没事的。”
意识愈发模糊,寒冷麻痹了南宫逸的身子,咬了咬唇,唤回最後一点力气,南宫逸望著景騂,道,“天涯…海角…,景騂…南宫逸…不会…不会再…离你而去。”说罢,南宫逸咳出一口血,任凭黑暗夺去了自己最後的意识。
感受到怀中的身子一沈,彻彻底底的安静了。景騂愣愣地望著面前苍白的面容,往昔的一幕幕好似银针,扎在心上,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是麻木,抑或是,根本就不痛,景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轻轻拂过怀中人的发丝,景騂轻声道,“好,从今以後,你便跟著我。我带你回家,只属於我们的家……”
宫内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什麽人来了,什麽人去了,似乎不会对这肃穆的囚笼产生任何影响。或许吧,入得这囚笼的人,早已把一颗心掏了个干净,只要没事找上自个儿,旁的人的死活,又算得了什麽。便是找上自个儿,是福是祸,既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便也淡然了。是以这儿随便一个宫人,都有著旁人不曾有的泰然。
郁白不经意的瞟了景騂一眼,依旧如常。说不出因由的,郁白暗暗心惊,却也无法开口相劝。记得那日自己奉旨去昭和殿,宣布南宫逸的後事安置,景騂只是抱著那人,从头到尾未曾有半句言语,待得一干子奴才抬了南宫逸的尸身下去,郁白本以为景騂会阻止,至少,会不舍。却不想景騂只是淡淡的吩咐了句小心,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勤政殿,连那人的最後一眼都不曾再看。不得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