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忙地摆了摆手,那是不习惯有人碰触的尴尬。除了咳嗽声,他们之间又回到了原始的寂静。只是他轻拍的手,她起伏的背,让月暖了起来。
“你不是很恨我吗?”她停止咳嗽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他先是一愣,瞬间后沉默了。他是有点气她,不仅因为她成了他的主子,他成了她的奴仆,更因为她那些毫不留情的话刺伤了一个儒生全部的自尊。试想,你为一个信念奉献了一切,到头来落得个卖身为奴的下场,别人却轻而易举就推翻了你毕生信念的根基,还将你说得一无是处,没揍扁她就算有涵养了!当然,他也不敢动她一指头。敢碰“阎罗望”,他又不是想提早去地府报到。
望着他的背影,断云的嘴角勾起一丝罕见的微笑,很迷人,像这清冷的月光。
做生意想成功,你首先得学会琢磨对手的心思,你要把他自己都未看清的潜在感觉先一步挖出来,只有这样你才能永远地处在不败的地位——这是她六岁时老头子教导她的,十二年来她早已到了察言观色、听声变气、望眼观心的地步,一个小儒生的那点傲骨她岂会不明白。若说不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心思她永远不懂——老头子。
“为了那些人走到今天的地步,你不后悔吗?”她等着听到他悔恨的声音,她等着他来亲口告诉她“天下没有神仙”,她等着看他此生只为自己而活。
江愁并没能遂了她的心意,对自己当初的做法他是觉得有些欠考虑,但他不后悔,被骗也好,被要也罢,他真的救了一些人,这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迎着月光,儒生志气徘徊至胸襟,他喃喃吟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五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江愁让放肆的目光流到她的身上,“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月光镀上她的脸庞,有一种朦胧的美。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仍旧沉浸在情绪化的氛围里,“这首诗还有下半阕,它是诗人张若虚仿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的格调创作的。”
他的语调顿时洋溢起希翼,还夹杂着恍若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你也喜欢诗赋?”
“只有无聊闲人才有工夫将生命浪费在这些东西上。”她毫不客气地单方面撕毁了他的快乐。
他仍旧不死心地追问着:“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你要答案?好!我给你,“整个长安的妓院都在吟唱它。”
“你……你去妓院?”他的眼瞪得可以装下整个她。
“那是一个谈生意的好地方。”甩开衣袖,她不再逗留,让一颗清爽的心重新去战斗,“药田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要是睡不着,我书房里的书你可以拿去看。若是不完整还回,便以十倍的价钱从你月俸里面扣,你准备做我三世奴仆吧!”
“呃?”他傻傻地望着月下单薄的身影,心在这一刻失去了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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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望府南隅的一角却格外热闹。原本这里是一片空地,清清冷冷,自从几天前羿江愁落户这方院落,生气也随之而来。就像现在,二夫人正带着大小姐、三小姐过来瞧他呢!
“羿公子正在忙呢?”二夫人将随行带来的糕点 放在一边,客气地问候着。
江愁放下手中的药锄迎了上去,“二夫人,我不再是什么公子了,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叫我江愁吧!”
“好啊,江愁哥哥!”说话的惜虹是家中的幺女,最得全家人的宠爱,“我有一个范成哥哥,现在又多个江愁哥哥,真是太好了!”范成是范大管家的儿子,从小跟她们姐妹几个一起长大,这些天出外办事去了,所以江愁一直没能见到。
别被惜虹可爱的外表所迷惑,她可是个标准的闯祸精,有她的地方就有灾难。十六岁的她天性开朗,孩子气较重,很容易相处。她常常来帮江愁收拾药田,不过有她在,往往是江愁跟在她后面收拾残局。
安静地站在一边的大小姐依水就属于典型的大家闺秀了。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长相,丰腴的姿态美得不可方物。刚过十九,该是嫁人的年岁了。不过她花钱的速度实在是有点吓人,不知道除了望家这种天下第一富甲,还有谁能够养得起她。
总之,她们娘儿三个都是很好的人,对江愁分外照顾,让他在公子变仆役的过程中不至于完全失衡。相比之下,二小姐就差太多了。把他发配到这儿来之后,自从那个清冷的月夜就再没管过他,他也没机会见到她,听说她去了定州察看商行营运情况。
江愁在心中告诉自己,没有她的存在更好一些,他图个自在。只是,他每晚都会在她的书房里看书,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都会赶到门廊处瞧个仔细,简直像在等待一个远游的知己。偶尔,他还是会认真想起她骂他的那些话以及那张病态消瘦的脸。
她说得对,他根本不是什么“活神仙”,他只是徒增人笑柄的蠢蛋罢了。其实他一直隐约知道施药背后的丑陋,偏偏不肯正视,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该把全部的责任推给她的“心狠手辣”。
想起她,突然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张苍白的容颜似有无限张力,却又无丝毫人的真实情感。究竟是怎样的生活造成她那般的性情呢?
“二夫人,容我多嘴问一句,二小姐她……不是您亲生的吧?”他这是明知故问,“西洲居”的萧条就是最好的证据,望断云的亲母早已去世,他想知道的是她背后的故事。
二夫人手中的丝绢轻轻拭了拭唇角,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江愁,你人这么好,我是真的把你当成家人,所以有些话也就不瞒你了。”断云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过世得早,老爷一直没有续弦,所以望家没有男丁,就三个女儿。断云继承了她娘的聪慧,诗词歌赋无所不通。老爷见她这般伶俐,便断了她的女子才学,改教经商之道。到了她十四岁那年,老爷开始不断地将望家生意交给她,以至到今天的局面。“
难怪!难怪她对二夫人礼节大于亲情,原来是这般因由。江愁拿起药锄拨了拨土,他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二小姐她……她除了支撑商行的事务,还有什么别的兴趣吗?比如琴?棋?我看她的气色不大好,需要好好休息。”
依水浅笑着摇摇头,“江愁你有所不知,二妹她连吃饭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她根本没时间跟我们坐到一张桌上进餐,你想她还会有时间做赚钱以外的事吗?”
“也是哦!”
惜虹突然插了一句:“那二姐什么时候嫁人?”
二夫人轻声叹气,“这就得看肖家那边了,说起来肖公子和断云的婚事还是十多年前决定的。”
“嘶——”江愁手中的药锄一歪,手臂上留下长长一道红印。血,沁了出来。
“江愁,你没事吧?”依水拿着手中的丝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