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画师睁眼。
眼前窗明几净阳光普照。哪还有半点昨晚荒郊废宅模样。
画师惊得自松软床上跳起。
长发青年一身素净,正端了碗粥推门入内,迎着张着嘴的画师又是山水画般俊逸微笑。
画师脸一红,复又一白,连连往后退。
青年把粥往桌上一搁,只道,我也是刚回来,昨晚打扫了下房子。瞧你也没个住地,若愿意便在此住下吧。
画师赶忙推辞,七手八脚整理好本就不乱的衣裳,一边告扰一边提了书匣冲出门去。
青年只笑笑目送。
好一会儿,画师的脸又自门口探进来,怯怯问了句,常在渡口撑着伞等人的,是不是你。
青年略有忧戚,缓缓点头。
画师嗯了一声,没命似的跑掉。
留下青年笑个不住。
没过几日,又是风雨大作。
画师淋成落汤鸡,再次站在小院门前。
青年道,你可在此卖些书画扇面,算作宿费饭钱。画师欢喜答应。
青年很好相处,除了有时候会逗逗画师,实是满腹诗书,言辞脱俗,还做得一手好菜,老教画师以为他是哪儿大户人家逃来的好媳妇。有一回没忍住低低说出口来,被听了去的青年整个人压到近旁床榻上。画师边笑边求饶,却见青年勾了眼角幽幽问他,你说,谁比较像媳妇。
画师听得呆了去,见了青年的笑意才回过神来,脸骤然红了一大片。
画师胆子小,身体也不大健朗,心善,一手妙笔丹青。之前大江南北地走,不见多大名气,如今固定此处卖画,不知怎的声名渐起,日日忙了起来。青年平日帮着拾掇笔墨招呼客人,样样周全,只怕潮怕水,不喜雨天。可每逢雨天,都会在渡口站上一整日。
画师也想问他究竟在等何人,却始终没问出口。
日子慢悠悠地过。
江上一场春汛,淹了附近农家不少田地。画师心软,冒雨帮农户收拾妥当回家,累得够呛,想起青年当在渡口,便草草吃了些东西洗漱完自顾睡去。忽觉浑身僵冷,脖子似被掐得喘不过气,挣扎睁眼便见几个水鬼模样的可怕东西趴在身上,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偏又喊不出。
正危急,只听得凌厉数声破空而至,画师再睁眼,水鬼已被打得落荒而逃,青年正一脸焦急站在身前连声道,可有受伤?那些个是随春汛来的,我一时大意,该早些回来,你……
青年还未说完,画师已抱住青年哭了出来。
青年一时无措,只得好言相劝。
画师哭了许久,忽放开青年,怯怯道,你、你怎会法术?
青年苦笑道,你是想问我是人是妖吧。
画师低头。
青年亦沉默,良久转身离开,只轻叹道,若你真喜欢我,又何必在意……就如那扇,你喜欢的,究竟是面,还是骨。
之后的日子仍似往常般过,只是画师偶尔看着青年背影发呆,而青年不再去渡口等人,只陪着画师日复一日。
夏日来时,镇上人家嫁女,常与人恩惠的画师自然被请了去。看着满屋子红通通热闹喜气,画师鼻子一酸,心下有了念头。
接下来一段日子,不爱外出的画师隔三岔五往外跑。青年问他何事,他也不答,惹得青年直笑他是看上哪家姑娘私会去了。画师红了脸瞪他,还是不答话。
青年目送画师出门,面上忧虑如有预感,日渐凝重。
正暑夏,水涨得高。那一日大雨倾盆而下,叫人措手不及。
画师又去了外头未归,青年在院中心头发慌,忽似听见岸边一声呼救,分明画师嗓音。
顾不得其他,青年撑了伞疾奔河边。
画师不善水性,正在河中沉浮,青年大惊失色,掷了伞扑入河中,将画师拉到附近一艘小船上。
两人浑身湿透,躲在小船篷中。青年焦急问道,你如何落水,有何处受伤。
画师低头哆嗦着,却又开始笑。
青年疑惑,只见画师抬手一指船舱里头。
一打眼,红通通一片。喜酒喜糖,全是置办婚宴的物什。
画师握住青年手腕,诚恳道,我决定了。你怕水,只要你愿下水救我,我就和你成亲。
青年眸光颤动,凝视画师许久,忽狂笑不止。
听得画师阵阵发寒。
青年终于停了笑,捏了捏画师脸颊轻道,你果然不是他。他说过,人是不应试探的。许多事情试不起。试了,大略就没了。就像我,为了试他胆量出现在他面前,为了试他善心,让他去买块不怕水不怕潮的好料子与我做扇面。他傻,就真去了,还说我怕潮,下雨了就不要去送他……若我去送他,就一定能把他救回来了……
画师越听越迷糊。
青年泪水扑朔而下,自怀中取出那把小叶紫檀扇,道,你试了,也该走了吧。妖都明白的道理,怎么人还不明白呢。
画师想说什么,脸孔却随着眸中另一张脸和另一张扇面,一同渐渐扭曲。
邻里乡亲夏收回来,又聚在村口讨论起来。
“虽说落了水,可也爬上了小船,那么一声尖叫,隔着村子都把我家娃吓哭了。”
“听说那画师前几天还好好的,那么一声叫便疯了,老念着什么‘脸没了’、‘脸溶在水里了’、‘是把扇子’、‘妖怪’之类。”
“那是早些天啦!过了几天又不念了。我老婆以前老承他的情,去看望过几次,有时候他认得出,有时候又不认得。”
“我倒记起老爷子过世前讲过,说几百年间有三四个人都在渡口旁那废屋里住着住着大叫一声,然后疯了。还说那废屋原主人是个书生,一手好字画,有一天也大叫了一声有妖怪,再后来又说要去下游大城去挑个做扇面的好料子,结果出发时风大雨大,翻了船,人也没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我爷爷也跟我提过这事儿,还说那妖怪就年复一年站在渡口等那书生回家……难道真的是什么妖怪?”
“若真是妖怪,那年轻小画师真是艳福不浅啊哈哈!”
“……艳你个头!找了半天原来在这闲晃,还不跟老娘回家去!”
“哎哟是是老婆大人别揪耳朵!”
余下众人哄笑着也散了。
躲在树后偷听的画师蜷缩于地,忽泪流不止。
三月后。
岸边小院依旧。
门声笃笃,青年一身素净,打开门扉。
清晨阳光正好,自年轻画师肩头落入房中。
青年睁大眼。
画师开口道,你老实回答,除了这屋主人,你还吓过几人,他们后来如何。
青年苦笑道,三人,泯灭记忆,已成陌路。
画师忽指着青年的鼻子道,把那三个人,还有这屋主人,就是那书生统统忘掉!
青年一愣。
画师鼓足勇气道,我来陪你就够了!
互视半晌,青年忽笑得泪水盈了眼眶,道,你要跟我成亲,还没问我愿不愿意。
画师惴惴道,你不愿意?
青年不答,弯下身去,含了画师的耳垂轻道,那你要做我媳妇。
画师“啊?”了一句,已被青年拖进门去,压在榻上。
日上三竿,画师已累得沉沉睡去。
青年的指尖抚过画师颈项斑驳的爱痕,又随手挥向墙头。
一把小叶紫檀扇装饰其上,术法过处,画师亲手补上的山水扇面转眼恢复原样,不见半分浸损。
青年凝视画师睡颜,轻道,第一世,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让你选。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这一世,你怎还和书生时一般胆小,傻傻得可爱。我也让你选了,是你自己愿意回来。所以这一世……不,是从这一世开始,你都没得选了。
画师受了点凉,睡梦中不大安分低吟一声,应答一般。
青年便笑,吻着画师收紧怀抱。
烟雨渡口,寒草凄凄。
再无人苦苦守候。
之七 雚疏
山有奇谷,草木繁盛。
传言每百年必遭天雷怒火,夷为平地。村人视之不祥,皆不敢近。
谷中有甘泉,顺之成溪,只一清秀少年与表兄住于溪旁小屋。表兄不喜待人,平日采集山中药材野果,由少年供于市集,换取米盐。
这日市集将尽,一队官差借查案之名强取豪夺。待得离开,市中已一片狼藉。少年自家药材损去大半,又帮邻家收拾盘点,诊断伤者。
一切妥当,天已黑了大半,少年收拾摊子赶回山中。
天色黑沉,闻得甘泉声近,少年正自舒气,只见溪上流光斑斑点点,顿生疑骇。
此山传说少年自然知晓,加快脚步往自家赶去。
不远处一道黑影恰好站起回望,两人对视,各自惊声尖叫。
确认彼此皆为常人,两人才站近一处。
富家公子指着河上花灯道,店中新到一批花灯,因疑质量不佳,又恐城中放灯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