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的那条街,街道显得无尽地长,西边最后那阳光清艳、宁静,象希什金的风景画。你象走进一个深渊,却没有一个深邃幽寂的心境,街边的建筑,稀落的杏树,白杨,青松,苍老破败的古围墙,高高站着的面容憔悴的女人,都使你觉得象是一道道铁栅栏。你拖着长长的阴影,可你感觉那是月光的影子,一条斜向的直线,有着不可名状的阴郁和冷冷的感觉。一切都是真实的,但似乎又是幻觉,17区的天空,街,人,影子,像是哪一场既不真切但能嗅到气息的梦境。
第一部分父亲和后妈做爱的时候
17区。那条街。总是聚了一群年轻人,他们溜出来,舞拳弄脚地从街上拢过去,有时碰巧遇到他们看不顺眼的人,一群人就围了过去——直闻到尿味和腿的颤抖。街上总是弥漫着像是从沼泽地底下发出来一样的味道。说不上是臭,也说不上是肮脏。
父亲和后妈做爱的时候,或是为某件事在对方看来极不光彩的事情争吵不休时,这时有人敲门,门突然打开了,来了一位客人——于是,气氛立刻就改观了,脸笑起来,对地上的沙发和板凳指指点点。然后马上:有人会交给你一个大玻璃瓶,示意你到街口的酒店去打酒。
你跑下楼,蹿到街上。在通往酒店这一段路,你得经过阉割站、理发店、隐蔽的青楼,等等。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正当你提着空酒瓶经过阉割站的时候,你会看到阿西的父亲正用阉猪刀对他比划着,并用皮带啪啪地抽他,一看这种情形你就蹦起来激动不已血脉喷张;冲到了理发店时,雯雯的母亲孤独而宁静地抬腿坐在靠椅上,低着头正在抠脚丫子,光着的腿像白鹤的腿一样细长,而雯雯,正在镜子前摆弄她的头发并无法仰制地哼着歌,你路过时她母亲迅速地仰起头来,又失望地垂下,然后重又懒懒地眯着眼睛,抬起腿,抠脚丫子;你以同样的步伐前进,
几个青楼里出来工作的姑娘以优美的姿势观望着长街上的人影,她们仿佛受到了某种魔法的驱使,那站立的形象已经完全变得象一只奇怪而美的海鸟,轻巧地、象牙齿一样白的大腿几乎一直光到屁股边儿,那里一圈隐约外露的裤衩的下口就象由绒毛组成的鸟羽。你过去了,她们轻笑着柔声地叫道:“小家伙,呵。”
她说话时脸上就带着小姑娘气。之后,你总是听到从墙那边传出一连串发疯的叫喊声。疯人院吧。
然后到了酒店。走进门了,有一个四方的窗口,你从窗口把玻璃瓶递进去,等着,直到装满白酒的瓶子递会手中。你还会看到酒店老板的儿子——一个年龄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囊仔。你听说他有智障,他只会说“吉噗。吉噗”,他对什么都说“吉噗。吉噗”他们路过时学他喊叫,他一生气就使劲儿摇头:“吉噗。吉噗”,
像发出一串痛苦而难堪的嘶叫。但是囊仔的弟弟二郎喜子在场时,他们学他哥哥乱叫使他感到受了侮辱。于是二郎喜子跟人打了起来,而囊仔看到弟弟受到了拳头的攻击,也狂叫着“吉噗”打了起来。他不仅打男孩,也打女孩,结果酒店门口就乱成了一片。
酒店里的老爷子听到了吵闹声,放下帐本,解下自己的裤带,怒不可遏地从里面冲出来,一把捉住囊仔,就啪啪地抽打。
人散去了,二郎喜子还战在街口哭泣。而一旁——“吉噗。吉噗”的叫声沙哑无力。
第三章
阿×有时偷偷地上楼来叫你,轻轻地敲着窗户:“黑明。黑明”。然后你出来。迅速地牵着阿×的手跑过那条街,穿过人群,拐,弯,阿×说;我又看到你妈妈了。你们偷偷地躲在街口,墙角边,看你母亲——
快刀玛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从嘴里或鼻子里喷出来。熟练而迅速地喷出一股股烟雾。这是她想对周围事物表示不满以及苦闷和烦忧时的惯常动作。“漂亮的骨骼结构”——客人的评价总是刻薄,她无声地笑了一下,站在门口,正对着街上的餐馆和酒吧。几个男人和女人从里面走出来,男人朝四处张望。随着视点的改变,眼睛对三度空间的感受自然敏感而强烈起来——她没有办法做永久性的停留——儿子(还有一个小女骇)站在酒吧一侧:痛苦与失落被逼仄到角落里。
红。当燃烧着的晚霞在17区那条街进入最红火的疯狂时刻,暮色渐渐侵袭过来。
她闪身,跑出来。在明与暗的背景之下,顿时红、橙、黄、绿、蓝、紫同时怒放,一些人从她眼前拢过去,慢慢消融,又一些人聚拢过去。她隔着那条街,举头叫了一声:“黑明……”
你转身,拉着阿×从酒吧一侧跑开了。
逃逸一样。
仿佛被烈火燃烧般,通亮,突然消失。从而让她——快刀玛丽始终游于三度空间中的眼睛保持着对三度空间的敏感。她的表情,神态,姿势,红,橙,黄,绿,蓝,紫,大概只留下了一条模糊的映像。所以无奈,所以困惑,所以惆怅,所以沉重。
娇美有棱角的脸,微突的眼睛,一种精神已经崩溃的躯体的修长,太阳穴的搏动,双手和颈项浅显的静脉。这种种都处于飘忽不停的状态,湮没在17区充满鼎沸人声的那条街。香烟灰:还清晰的附在她疏松的编制毛衣上。
第一部分谈论大人们做爱时的叫喊
漫步时只要提起那条街,就会在我心中唤起那种奇怪的力量和吸引力。我在梦中回到17区,就象偏执狂回到他的迷狂中,那条街仍以隐隐约约的方式显现出来,就象那覆盖着暗色光影的窗忽然洞开的目光显示出来的一样。如同埋葬了快感一样的酝酿、提炼、发出,再酝酿、再提炼、再发出;在无数梦境的开启与关闭的重复性行为里,那条街并未奄奄一息,而是在春天午后的融雪中容光焕发。
他们——或者说我们,是活着的而且会动的时间性动物,在生活中,在街区,在任何什么地方,对于其他会动的东西怀有莫大的兴趣。比如扭动的蛮腰,黑裤头下粗糙的鸡吧的甩动,颤抖的跪于刀前的羊,如此等等。
在那条街上,我们谈论鬼,谈论人性,谈论地狱,谈论鸡吧和乳房的大小,谈论臭虫,谈论掘墓人,谈论大人们做爱时发出的叫喊,谈论妓女的疾病,谈论月球和外星人,谈论人的起源,谈论民族的语言,谈论所惊讶的动物交配方式,谈论恐龙的灭绝,谈论轮回,谈论巫术、奇迹、怪病、战争、梦、忧心忡忡的手淫、奸夫、搞大的肚子、蟑螂、侠客、绿帽子,谈论各种各样什么□□什么□□的话题。
谈论是以爆发方式混合的良好感觉和谬论。十年。二十年。消失了,很大很大的一部分已经消失了:消失、隐没、散布、浪费在:交谈、行走、饮食、做爱、回忆、梦想中。但从来没有结束,一切都陷入自己的大混乱中去。你还和阿×蹲在那条街的台阶上,听到吵闹声,看见一群年轻人出来了,他们怀抱着从家里偷出来的白酒、葡萄酒、二锅头、甚至茅台和啤酒,大家无以伦比地兴奋着,又是喝又是打忽哨,连最小的孩子都喝醉了,几个人趴在围栏上呕吐,更多的则在释放着豪壮,包括囊仔也在“吉噗!吉噗!”地叫着,除此其他被抽象的人、街区,都在主体的周边流动、飞翔。他们再现了你梦中的幻影,象一首诗,或一曲音乐,神秘、激越、抒情、张扬个性。你爬上最高的台阶,看到的是17区的地面,树林,堤坝,公园,街道,各种各样的建筑,酒吧、旅馆、商店、停车场、公厕、银行、古寺、桥、石碑坊、列车站、工厂(和烟雾)、教学楼、电影院、垃圾站、草地、巨大的坟墓——17区本身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人们在拼命着为争得一个体面的死。你自己的生活就象17区一样,也成了一座坟墓。
你当时坐在台阶上,不得不眄视这些场景,那些人物,正象你撒尿时不得不用鸡巴一样。那些人物有:迅速成长起来的商人,游荡者,退伍军人,什么什么老板,妓女,作家(无职业者),蠢汉,学者,性虐待狂,酒鬼,戴绿帽子的家伙,和厚颜无耻者。诸如此类,街上有人大笑,有人惊叫,有人凌波微步,有人奔跑——几个年轻人发足狂奔,前面的跑,后面的追,追逐之间浑然忘了奔跑的原因。现在。我对您这样说,正是这样:一切都混杂了。这是多么遥远呵,我寻找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