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她脸色显得苍白,甚至眼睛周围有些臃肿——可能是哭泣的原因。她那没有束起的头发分披下来,像肌肉缓缓松了开来一样呈螺旋状散披下来,低低地在她背后轻轻地飘忽。我们漫步,我不时看她即美而蓬散的头发,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脖子滑下来。
沿着曾经走过的街道漫步。从一出来时她就握着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热气透过她的身体。又是一个睛天,街头上空的云彩像一座挤满蓝眼睛的露天闺房。沿着街道走着,我不断地想着她的健康状况。她似乎很少咳了,但每咳一次手帕上便粘满了血丝。
但我,似乎过于康健——无可救药地康健着。
她不说话,但接着,她说了,她说:“今天,天空真美!”
“是啊,”我说。
沉默。
“人有旦夕祸福呀!”她说。
“是啊……”
“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她接着说——饱满的上嘴唇失去了控制,颤抖起来,缓慢地,就是说很快,慢,只是表面——“我叫阿×,”这句话是以一种含糊沙哑的声音说出来,她的眼里有那种暗淡的亮光似乎是晶莹的泪花,迷惘的神色——这样流露了出来,几乎还带着一幅她未来的令人悲哀的景象。她迅速、熟练地用手擦了擦脸,不过她那种令人惊异的光滑苍白的肤色,就要把街道闪亮起来。接下来,她说得断断续续。我们以那种滑行但非常缓慢的步态走着,她完美的小腿在晃动的裙摆下面忽隐忽现。然后,她开始狂热地跟我说起来,仿佛没有明天一般。
她把我的手攥得很紧。她的握手就像她的嗓音,既不冷淡,也不热情,很坚定,只是我觉察到稍有点儿颤抖。我有节奏地喘着气,听着她说话,风吹过来,我就把她的头发叼在嘴里。她说了很多。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但好像,要一下子把一切都说出来一样。我本想打断她,却又不知道如何打断。
任由她说下去。
“是啊,的确,”我不断地这样回答。而在心里,我感觉我说出来的如同一团屎。
我根本无法使她停一下。
事情就这样继续发生着,虽然,我极想将其打住,但是,她仍然在说。不可遏制。像喝多了。起初使我感到不安,不时地也斜着眼偷看她的面孔、她的蠕动的嘴、长睫毛、分披到肩头的黑发:她的模样还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像一个幻想出来而又不大控制得住的一个精灵。我不断地拨弄她的头发。“一切都不会改变,”我记得她这样说,“我爱你啊,”我记得模糊。声音在我身体里回荡。她那样说着,她一直那样说着。“你会忘记我吗?”她有一次这么小声地问我,像一个从远处柔和地传来的喊声。
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说是啊、是啊、是啊。
我那样说的时候,声音就像一条正在脱皮的蛇一样。
接着,她的嗓音终于慢下来,忽然停止了。
沉默。我似乎丧失了有条理地说出几句构成意思的句子的能力。
在她的嗓音停下来之后,在似乎没有尽头的街路上,汽车一辆接一辆消失在尘埃里。没有说话声,没有声音,除了嘈杂,就好像突然听到一种新的音乐一样。阳光透过无数的树叶照在她的脸上,仍是温暖的。像她的腰肢一样柔软而温暖。我握着她的手笔直地沿着我们的主干道向前展开,一道隔离墙将噪音扼制在有限的空间里。毫无生气地走了一阵子,仿佛置身于一种沙漠的氛围中,终于,我们走近一处花园的栅栏门,和她一起走了进去。
走进花园,随着一个椅子的来临,我们停下来。我忘了是不是我的建议才让她停下来。就其隶属的语言范畴而言,我这一描述可能隐瞒了些什么,似乎是——她脸上的红潮。实际上,没有隐瞒什么,现在,停顿下来她脸上的苍白也逐一瓦解。她坐下来,看了我一眼,笑。整张面孔并且终于达到最鲜活最持久的那一面色。
她那样子,看起来既性感又不可仰制地带着一丝病态。她盯着我看,一只色彩绚丽的鸟在几迷远的一根树枝上,我看着它,是在阳光中。接着它开始唱起来了,嘤鸣不绝。在下午的寂静中,它的音量很惊人。阿×紧紧地挨着我的肩,似乎听得入了迷。这样,一分钟接一分钟,那只鸟儿鸣转不己,变化多端,似乎从来没有重复的时候,一心在我们面前表现它的精湛技艺。有时它暂停片刻,舒展一下翅翼,挺起饱满的胸脯,又放怀高歌。我搂着她的腰,现在,她的腰身柔软多了。
第二部分她咬住了我的舌头
她安静着。她闭上了眼睛,一道黄色的光芒从树枝上斜照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的胸脯起伏缓慢,很有规律。然后,我花了极长的时间点上一支烟。
几分钟后,她突然开口说道——
“黑明,我打算休学。”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且,平静的。
沉默。
我没说什么,看着她,就好像感到意外一样。一对母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孩子嚷着要薯片。透过烟雾我看了他们一眼。在颗较高的树上,一些像乌鸦的鸟儿在转来转去,笼罩着某种宁静的气味,变得既熟悉又让人担心起来。
很快,她又说了:
“有一个疗养地,听说那地方不错——总之,不错,尤其是那里的温泉……”
停了几秒,我犹豫着,终于说道:“可是费用……”
她接着说:“他说由他支付……”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到有一只鸟从那根树枝上一头轧下来,轰隆一声折断了翅膀。我微微从椅子上抬起了屁股,仿佛因膨胀而要放出一个响屁来。极不痛快。一言不发。什么也不再说。烟雾。我被烟雾笼罩了。
然而她笑了,她微笑着。那种比空气还轻的笑。笑里有一种茫然而我不知的情绪。那么,她可以咳嗽。然而她没有咳嗽,没有。你见过她咳嗽吗?没有。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得住她的微笑。她的微笑,没有开端,没有结束。
我缩进椅子里。一股烟雾模糊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