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彻彻底底的自己,在水中舒服的浑身发懒,刚要扎手伸一伸懒腰,却不曾想,才稍一用力,整个身子竟滑溜溜的,仿佛只蝉儿似的,生生从层硬壳里蹦了出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无处不是新的美的,无处不在闪着快乐的光亮,迎着清风艳阳,抖了抖肩头的水珠,张开翅膀,打了个曼妙的圈子,便一个猛子直冲云霄而去了……
好香啊,阳光下树木的青葱气息好香啊,天空的蓝色好香啊,云朵好香啊,自由好香啊……
“姑娘,姑娘,什么好香好香的啊,您可别吓坠儿啊……”
心头一惊,竟是一个趔趄,登时跌下云头来,不由自主伸手去抓,竟抓住了个软绵绵的东西,“汪”的一声,惊的心头又是一动,再一挣扎时,竟已是睁开了双眼。
眼前光亮甚是刺眼,激得两眼酸胀,不觉流下泪来,只得又合上了眼,酝酿许久,再睁开时方才好些了。自觉头脑依旧有些晕眩,手脚也是绵软无力,却再不复当日的沉重燥热,开合起伏皆是灵活了许多,略试着直了直腰,竟是筋骨舒展,通体之间有种的脱胎换骨般的轻松。
我这,可是出痘了吗?
不由心头一喜,扭头只想唤人求证,恰一抬眼,正见眼前顶棚之上,扯天扯地悬挂着一乘明黄色的纱幕帐子,圆顶用上等的宫造软罗裁剪成穹庐状,再以宝蓝色的同质地软罗编成博古缘边儿,绣的是满堂掐金绛紫绛红的云头纹样儿,帐顶正中央镶嵌着一颗拳首大小的珠子,初看时还不觉怎样,待细分辨时,才发觉如圆润莹白,虽不甚耀眼,却是难得一见的东珠。
先瞧见这幔帐之时已觉不妥,等再看见这颗东珠,心头不由惊起一阵肉跳。我朝尚土德,以黄色为尊,除天家可用明黄色外,旗主藩王郡王只可用褚黄,公爵伯爵逐级递减,体制森严不得藉越。东珠更是讲究格制,本朝至今只有帝后太子王爷可用,即使如玛法这般四朝功勋首辅大臣,一样也没有使用东珠的资格,眼前这顶幔帐却如此颜色装点,往好些说是孟浪,往坏说点儿便是大不敬,动辄便是杀头的罪过。
不待我多想,就听见床柱间传来一阵环铛声响,清脆悦耳。循声看去,只见坠儿手持着一柄镶佩着成簇银铃铛的玲珑探海小叉,将层层的纱帐分两边轻轻挑起,再将数层幔帐在手中轻巧的笼成一束,随手从帐边拔下两枚剔透镂雕的水晶挂钩,小心的把幔帐在床柱两旁分别牵绊住了,这才拉着匣儿蛮妮子一道儿,笑盈盈的退开几步,一齐双膝跪地对着我深深拜了下去:“恭贺姑娘大病初愈,奴婢几个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原本隔着幔帐还不甚清爽,待得眼前纱堆层层拨开,方才发觉,自己正身处一间完全陌生的卧室之中,用度摆设与府中家居全然不同,若不是眼前还笑咪咪站着坠儿几个,还有个毛茸茸的爱巴儿在床脚打转,不住呼呼低吠,真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一般。
正对着的是八扇花格亮窗一子排开,齐身落地,约可一人高低,用牛皮也般的白绵纸裱糊其上,装裱的密不透风,最南边的一扇尤为显眼,不用绵纸亮瓦,用的乃是全副的玻璃镶嵌而成,价值千金。窗外依稀看得见有片菊圃,拳头大小的菊花枝头抱香,金黄石青朱紫绛红好不繁盛。窗棂一概用檀木镶构,抬眼望见顶棚同样也是用紫檀条木拼成的棋格样儿,经纬之间一扇扇镶嵌着墨色云石,石脉晶莹星星点点,正对映着地下膏脂也般的金砖地面,绛色金砖一色排开平滑如镜,擦拭得晶亮可鉴,坠儿几个立在上面,倒仿佛立在水天之间,顶上是个身影,脚下又映衬出个倒影,行动之间凌波微步拂风摆柳,真真称得上是宛若惊鸿翩若游龙。
再往身上看去,只见自己贴身穿一件蝉翼丝衣,正靠在个朱红缎面的棉芯胡枕上,合身盖着一床崭新的锻面儿铺盖,虽约有一指厚度,却丝毫不觉得沉重,只将通身包裹得暖烘烘的,料来必是狐嗉绒的芯子。略提了提腰,身下只觉柔软异常,一摸之下才发觉并非火炕,乃是一架银丝羊毛铺就的大毡床,横向约几六尺,纵向足有八尺长短,这毡垫不但没有半点扎手,垫在身下只觉温暖妥帖,依稀还有股晒过太阳之后,和着樟脑气息的好闻味道。
我显是已出了府了,这儿却也不像是热河别苑,究竟是哪儿?
对了,景嬷嬷呢?
不禁推开被子,翻身就要下床,把一旁刚要端起汤水的坠儿唬得不轻,急急将碗顿回桌上,扑身来在床前,竟是不管不顾,伸长手臂将我合身紧紧抱住:“姑娘不可起来啊,方才五娘才来吩咐过,姑娘的痘疹虽说已经开花破浆,却身子骨仍算不得大好,须得小心静养至少半个月才可下床走动,姑娘好容易从阎王老爷手里捡回条命来,若再吹了风着了凉,怕不是又有性命之忧了!”
话是越说越急,说着说着的不由恨将上来,竟是一个发力摔回枕上,扯过被子将我发狠似的裹起。我方才猛一坐起只觉头昏目眩,又被坠儿这么一搓揉,越发觉得四肢绵软无力,竟是连说句话的气力也提不起,只能任由坠儿像缠粽子似的将自己层层裹将起来,却见她一边裹,一边咬着牙别开脸去,虽是拧眉拧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眼眶里却亮闪闪,显是强忍着一抔眼泪。
心中自是感动,却不敢叫泪滑落。待又酝酿了片刻,见坠儿气色慢慢平复了,脸也转回来了,这才清了清嗓子,轻声开口说道:“不碍事的,我是着急想知道嬷嬷现在何处,她的伤势如何了?”
见坠儿有泪梗在喉中,一时发不出声,一旁的匣儿赶忙上前来,立在床边轻声回道:“回姑娘的话,嬷嬷此刻就在后进院子里歇息,方才还听五娘说起,好在当日那把妆刀不甚锋利,嬷嬷的伤口才不算太深,又及时吃下了天王保命丸,眼前她老人家正用白药疗伤,不出一个月就可痊愈了。还请姑娘放心才好。”
心头这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暗暗吁了口气,“今儿初几了?”
匣儿掐指数了数,赶忙回道:“回姑娘的话,今儿是十二了。”
十二,这么说来,我已整整昏睡了八天了。
靠回枕上暗压心绪,冲着匣儿坠儿点一点头,轻声说道:“这些日子可是辛苦大家了,这一趟跟出来的都有谁?”
坠儿早已擦去了泪水,见我发问,急忙开口接答道:“有景嬷嬷,五娘和织瑞缀彩两位姐姐,小丫头子除了我们三人之外,另还有从咱们自己屋里挑出来的五六个人儿,三门外的张妈妈魏佳嫂子小容奶奶也来了,小厮来了四个,就是平日里给姑娘抬轿子使唤的那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