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然间玩儿眼里冒出的光亮将他整个人都照软了,身体舒展着,微微一笑,恭敬地行个礼:“是——”,他脚下轻快地一点,已跃门口,“主人——!”消失而去。
啪,瓷片捏碎在月上手心里,“来了,终究是来了。”她深深皱起眉头,细细的粉末散飞开,“也好呢……如今倒可以与你玩上一遭。”她弹开瓷灰,“或者——与你一同化成灰……”她轻轻地笑起来,神情飞扬转身而出,应玩儿所传,霍王妃传她去。不几步,却遇见了世子韨。
一行礼,韨受礼,“是月上女先生啊,母妃可是喜欢先生得紧。”韨的声音温柔洋溢,“听说先生故事说的新奇,却不知先生可有故事能让韨也鉴听一二?”月上突然直直抬头看向韨的双眼,无波无澜。韨见她无语,窃以为她心中喜极儿不能置信,立刻补上句“韨后三日或有得闲时。”他脸上的笑容连一刻也未落下,十足的温文有礼。良久,月上淡淡的唇色中冒出的是一句:“排序,约时,当在王妃之后,大世子之前。”韨一愣,错身,月上已然走远。
错愕的韨定在原地,不过是一句调侃,那些讲予闺阁女子的话韨也未想听去,只是,霍王妃如此喜欢……虽是夫妻情淡,但府中大权却实实掌在她手中,更妙的是王妃她无有子嗣。只想借机与那冷淡疏远的霍妃攀上些许,却不料这一个女说书的!韨气得发抖。虎虎生风地疾走几步,他却突然回过神来,“什么?大世子之前?大哥?”
韨转头就走,却狠狠停住,他来回的踱,不停的想,头脑里一片混乱,又是大哥,又是他,总也是他,牢牢地挡在了他前面。他眼前飞舞的画面,元妃领着煦坐在奚王旁,满屋的人静静听着煦颂背那诗词,所有人都笑着赞他,连自己的亲娘,一个妾,也立在一旁赔笑赞煦如何的聪明。他疑惑,轻声说:“哪里好了?”可是他的亲娘,一把抓住他,死死地抓住,不让他上前。
“便还有谁也能背了出来,且来试试,赢者得此!”那精致的砚台活灵活现着几尾大眼金鱼,诱惑着他,可娘捉住了他,祌郡王之子上前,摇晃着脑袋,歪歪念念;“若背得这篇,赢此物!”又有远些的叔伯王亲抛出那精致的黄金小弓,那金光灿灿,描画的奔马雄鹰诱惑着他,可娘的手抓得更紧了,煦也爱那弓,他背诵着:“求贤每劳,得士方逸。有觉斯顺,无文咸秩。万箱惟重,百锾载恤……”韨记得,他默默在心里念出“阶蓂纪日”那最后四个字,心如死灰地看着几乎所有的同龄宗室子弟皆有所获……
娘的手终于松开了,他很想问明知道自己也可以,为何不让,可娘已经再说不了一句话,他默默看着她闭上眼,却反而去捉住了那冰凉的手,紧紧地握住,终于将话吞进了肚子里。之后元妃莫名地故去,煦很快失宠,可是,每每在众人面前,仍然压着他,永远优越得让他无法跨越。可我,就要改了它变了它!韨恨恨地握拳,他想到那句话,突然笑而泄气,第一次呢,第一次,有人将他排在了煦的前面,不问什么长幼嫡庶,只管前后地胡乱将他们都一样看待。
韨大笑起来,都一样,都是一样的……他笑得眼泪也快出来,怎么会有这样笨的女人,竟不管好歹,大世子也给靠后去。他想起平日里仆从丫鬟,从来只就了煦,才可以到他。可是煦啊,煦,父王多时都不立你为嗣子,如今,一个说书看惯人颜色的下女,却不把你放在眼里。大哥,这,岂非是你的凶兆来临?如此,这故事不得不听的,韨拍了拍手一笑,大哥,我要送你件好东西!
如入其境
陶氏侧妃一夜风光如焰火绚烂夺目,却也短命无比,不是奚王薄情,也非风情不足,实在是再合理不过的由头——月事来临。往日无人理会的私密事,却如今宣扬在府里各处,无不嘲笑陶氏福薄,时运不济。连奚王也叹怎的这样巧,那一夜又把他同过去那冷冷的往昔、他无限遗憾的往昔相联系,却用了最温暖的语调从他身体里唤醒。
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预见,那夜的一切都不会顺他的意再来一次,当他起身,陶氏毕恭毕敬地服侍他,带着疏远而寡味的笑容时,他便知晓。但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痛恨却也习惯这种笑容,奚王苦笑,原来他谁也不习惯了。今夜,还有何处可去?
霍王妃身体不适,奚王望了望高挂的灯,红暖异常却依然清冷。他摇头,幼蕊你始终贤良……或者还是怕我么?举步,轻响,地上的影子长长,霎时,一个身形消瘦,面色红润,肌肤康健的少年从他这略有年纪不复少年的身体里破壳而出,还是那盘龙金冠,点翠腰带,暗金蓝的锦衣扬撒着飞奔过娴雅的桐木廊子,欢快地一个旋转向转角处那抹淡淡如水雾的素色身影跑去。奚王惊喜地向前走了两步,摇晃了眼,一下那淡淡的身影如烟挥散,少年惊恐而立,啊的一声也碎裂不见。
灯笼落地的声音,家丁慌忙围住了奚王,左右探查,始终无异常。“王爷……可是见着了什么不妥?”一个年长的管事上前恭问,奚王这才清醒过来是自己惊叫一声惹了疑猜,忙挥手,“无事,本王眼似花了。”
“王爷,”管事谨慎地回禀,“王爷想是乏累了,这天也凉,路且不短,小人看此处是任妃院,任妃一向温良体恤,王爷不若就在此歇息了吧。”恍惚中的奚王无意识地唔了声,立时又人通传过去,管事重又起了灯笼,亲自领路。
任芝任侧妃在那西苑一个院子中住了多年,山石错落,布局清雅,四时多变幻,奚王多久不来也陌生四顾,他走过那廊子,刚要往正门去,廊边一个小门吱呀一声缓缓而开,奚王慢慢转过头去,看到了一盏昏黄的灯。
灯下一只素手轻握,只着了素色的缎子夹棉长披风和绣花外衫,斜梳一髻,半散了长发,任芝一个人站在那里迎他来了。
“那公子俊逸出尘,相貌堂堂……竟真遇着了那只鬼……”月上轻声地给霍王妃讲起那迷幻的故事,炉中的烟冒着,霍王妃周身微抖,一个念头闪过,她想,王爷该到别处去了吧,然后又沉进了鬼怪离奇的迷雾里。
风吹开任侧妃的披风,下穿的长裙翻飞,发也几丝飘动,奚王看见她的唇嫣红,脸却青白,任芝啊,越发的单薄了。
“鬼,却是女鬼,长发素衣,面色犹如白玉,不似活人润泽血色。她的唇红艳欲滴,她的面目姣好如花,她的身姿柔若无骨,她的年纪不似只十八,但却真美。”月上的声音透露着公子遇美的惋惜,可惜死去化鬼。
奚王走过去,满脸的冰寒也被那柔柔的双眼化开了一角,“怎的不多着衣?”他问,“服侍的人呢?”任氏靠进奚王的怀里,“妾着急,就先来此等侯了。”她抬头,隐隐也有了细纹,奚王不忍心多看,他的怀里仿佛塞进了一块冰,他终于拥过了任氏,向上房里走去。
“那单衣之下若有似无的玉色肌肤,如何能不从,那公子拥过了鬼女,荒野之中的片刻温柔也能暖活了半死僵虫……可笑半刻前却还念起那心上的女子……”月上冷冷的声音透着冰寒。
奚王静静地看任氏为他净脸宽衣,无限的柔情款款,她做完了,就这样抬着头看着他,柔柔的看殷殷地盼,整个人沉静得令人有丝忧伤。奚王心头一叹,“妃妾与我同饮吧。”
饮酒,可以重复着同一种酒,重复着同一种心情的却很难。然而奚王很多年里都自饮自酌地重复着一种心境,无论怎样喝,他也不能再有第二种心绪。眼前金黄的菊花酒,很像天子起驾那高举的华盖仪仗,又像那一道绝望的谕旨,绝望,奚王喝出了无法排遣的绝望。他笑了,为什么从无人知会他,原来绝望也会温暖,或者是冷到了极致后,周遭的一切都相对是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