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梦见她那日见到的那个二等台吉与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吴岱等人勾结,意图哄得国朝这边出兵帮北狄平复内乱。这只是明面上的,北狄实则是欲借此拿到国朝这边的先进火器,并且刺探国朝兵力虚实。那个二等台吉名唤阿古达木,非但觊觎汗位,且深怀壮大己身、吞并宗主国的野心。
阿古达木并未对吴岱等人据实以告,只说让他们帮忙打点,说服国朝这边出兵平乱。附属的番邦出了乱子,按理说国朝作为宗主国确实是要出兵襄助的,这大抵相当于街面上的龙头老大手底下的小弟有难,哭求上门,老大若不援手,岂非落了威风。
只是如今国朝南北同时用兵,战事吃紧,怕是抽不出手,出兵与否就两说了。阿古达木这就暗中来京,找上了吴岱等人,重加贿赂。而这件事,仲晁也有所参与,不过只是暗中观望。江廓便是仲晁那边的线人。至若仲晁堂堂次辅为何会让江廓来做这个线人,大约是因为信了他的鬼话,以为他真是永定侯府失散多年的表少爷。毕竟谁能想到这等事还能闹着玩。
论至此,就不得不承认那个当初往江廓耳朵里编瞎话的人真是机敏,这等诓人的功力,怕不看个十车八车话本传奇词话杂剧是无法练就的。
如此博学广记,怕也只有谢少爷能与之媲美了。
不过……谢少爷?
陆听溪蓦地惊醒。
迷梦尚酣,脑际飞快浮闪此前谢思言诸般种种。
——他被她迫得无奈,才承认他跟孙懿德并非敌对。
——她前几日与祖父闲话时才知晓,谢思言先前升任吏部郎中,是因为拿住了江西都指挥使的把柄。而谢思言升任之后不多时,外祖那边报平安的信也到了,说卫仓那边确实有人欲动手脚,但后头也随着那江西都指挥使的倒台而终了。
她此前并未深想,如今这么捋下来,谢思言就是帮外祖解难的人——他那回连夜赶去漷县,应当就是为了办这桩事。那么倒着推,谢思言岂非也是当初暗中授意孙懿德出面帮陆家斡旋的那个人?
所以,她当初日日发愁不知去哪里找寻的所谓神秘莫测的操局人就是谢少爷?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把她诓得团团转?
陆听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捞来衣裳就往身上套。
她在漷县质问他时,实则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了,但她后来被谢少爷莫名其妙的一串问题问懵了,随即谢少爷又发起了脾气,放言不让她去寻他,她便气呼呼走了。之后她也一直未曾再去深究这件事。
谢思言脑壳里都装着甚,这有什么好瞒的。分明是做了好事,却大费周章藏着掖着唯恐被人知晓,这等奇事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还好意思说她是个傻子。
傻子?
陆听溪穿衣的举动一顿。
不论帮陆家还是帮她外祖,谢思言都极力遮掩,在即将露馅儿时仍不肯实言相告,甚至不惜为之诓骗她、与她争持,这是何等倔强,也是何等荒诞,根本与他强势的性情背道相驰。
那么缘由何在?
陆听溪思及她儿时见到的谢思言,再联想起自己先前的梦,不禁想,谢少爷会不会一直都没能从当年的丧母之痛与构陷之辱之中缓过来,以至于他后来心性变得孤僻、冷漠甚至扭曲?任何事都要憋在心里,不愿拿出来示人。须知,她先前问他事情,他多半是三缄其口,一句带过将她打发。
陆听溪忽然忧心忡忡。连方才一瞬腾起的被欺瞒的气恼都消弭无踪。都怪她平日里对他关切太少,竟然现在才想透这些。
不能让他一直这般下去,她得想想法子才成。
馥春斋后堂里,谢思言正拣选着新来的货。
中秋将至,他打算给他的小宝贝送一样礼物。去年中秋时,他去找孙懿德议事,后来又连夜去了漷县,连她送的月饼都是后头回京了才拿到的。今年怎么着也得给她送份礼才是。
但送什么好呢。
谢思言看着也不好那个也不对,正委决不下,忽闻陆听溪来了,即刻命人将东西统统收起。他送出之前不打算告诉她,想给她个惊喜。
陆听溪入内后,坐下呷了几口花茶,犹豫着道:“你不必藏了,我都知道了。”
谢思言一顿:“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立马冷眼看向杨顺。他备礼的事除却馥春斋的几个伙计之外,只有杨顺知道。伙计不敢乱说,杨顺而今胆大得很,可不好说。
杨顺几乎要给自家少爷跪下。他先前已因着办差不利被罚了三个月的工钱,他又不是打算往后都无偿卖身给少爷,怎会作死泄露少爷的筹谋。
“不是谁说的,是我自己猜到的,”陆听溪见对面的谢思言果真怏怏不乐,温言宽慰,“你……你也不必太难受了。”
“我怎可能不难受。”预先筹备了好几日,本以为是个惊喜,谁知却被窥破了。
谢少爷勉力打起精神:“那你自己挑,你选哪一样?”
“怎就是我选,这等事,难道不该是你自己做抉择吗?”
谢思言微侧头靠在圈椅宽大的椅背上,修长手指轻叩扶手。也是,再怎么着,这种事总要亲力亲为才是。
“你让我好生想想,我一时也拿不准主意。”谢少爷道。
陆听溪见他眉尖微蹙,容色透着些怅然苦闷之色,慨叹他也是不容易。不过她才起了个头他就知晓她说的是甚,也是难得,这大抵就是心意相通了。
她觉着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好,关键还是要他自己想通,于是很快转了话头,说起了阿古达木之事。
谢思言这些时日也查出了些眉目,但如陆听溪梦境中那样详尽的,一时自是查不来的。
“你还梦见什么了?”
“后头似还梦见东宫走水,你这几日去给太子授课时仔细着些。”
谢思言盯着她:“你的梦这样灵验?那你可曾梦到过咱们将来何时成婚?婚后有几个孩子?孩子何时成婚?咱们何时抱孙?”
陆听溪心道你别说了,再说就该说到咱们坟茔造多大、棺材打几斤、坟前摆什么花儿了。
不过她觉着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刺激谢少爷为好,更顾不得羞赧,沉默一瞬,言归正传:“吴岱那件事,你说要不要提醒我四姐跟四姐夫一声?”吴岱是她四姐的公爹。
谢思言摆手道:“你不必操心,全交于我便是。等我查实,自会想法子暗里拐个弯知会吴詹一声,左右不会露出咱们。他若能让他爹悬崖勒马最好,若不能,那就随他去。”吴岱自己作死,关他何事。横竖这事也跟陆家没甚干系,若非看在他的小宝贝面上,他才懒得管吴家的烂事。
陆听溪点头,又道:“你接下来预备如何?”
“等北狄那边再蹦跶几日,咱们来个以逸待劳,釜底抽薪。”说不得还能将仲晁拉下水,一箭双雕。仲晁是他晋升路上一块避不开的绊脚石,能削他几分势也是好的。
捻指间就到了仪宾终选这日。陆听溪入宫去太后处应了卯,正准备与太后的贴身宫人去采桂花,却被灵璧县主央着去偷窥仪宾遴选。
太后斥她胡闹,她却不依不饶地求个不住。太后面沉须臾,命自己身边的尤嬷嬷领着她们悄悄过去,又叮嘱不可露脸让人瞧见,至多半个时辰就得回来。
陆听溪推辞不得,随行前去。
陆听溪也是头一回瞧见仪宾遴选。一二十个大老爷们儿列队齐整,几个内侍在前头朗声次第问话,考校风仪、谈吐、学识。
灵璧县主躲在锦屏后头,从前往后溜了一眼,但觉这其间不过都是些生得仅堪谓周正的少年,样貌无一出挑,气度更是堪较矮子比高,一时简直目不忍视,阴着脸转回头。
尤嬷嬷也往外瞄了眼。
已历经几轮遴选,能立在此间的哪有差的,其实这些少年郎容貌气度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只若是硬要跟魏国公世子、楚王世孙之流的遗世独立翩翩佳公子相较,那自是要被比成歪瓜裂枣。
县主应是未见过魏国公世子的,那大抵是眼光被沈惟钦那副皮囊养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