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眯着眼睛审视我,让我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来。还好他马上就移开视线然后躺下来枕在我腿上,也许是躺着的缘故,声音变得软软的:“苏,念书给我听。”
诶,好吧,就趁现在多多地满足他的要求。
晚饭之后我们稍微散了一会儿步就回家了。我感觉有些疲惫,长久以来我总是安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所以一旦我像正常人一样开始期待生活的时候,这种强烈的愿望竟然会让我感觉到疲惫。
又也许是因为有了期待却又没有得到回应,所以才会疲惫。
梅曼坐在小黑猫前,修长漂亮的手指充满韵味地在黑白键盘上移动着,音符组成的乐声好像夜色一般弥漫开来。
没有开灯,这正好是个满月,带着些许古旧黄晕的澄澈月光透过窗棂,像流水一样清冷,像丝绸一样温柔。
梅曼闭着眼睛,弹奏着只属于他自己的曲调。从他的喉咙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我安静地听着,分辨出那是他的歌。是一种同钢琴的乐律相应和,但却又略有不同的旋律。比钢琴的声音更加悦耳动人。并非梅曼演奏的技巧不够,而是那样神奇的旋律只有人鱼的歌喉能够描绘。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他的歌,我不懂他唱的那种语言,也许是人鱼的语言。我也不懂他唱的是什么。
但是就像上次那样,我看见了,他的歌。
深邃又蔚蓝的海将身心包裹,那是无法描述的安心舒适。天空中的星光坠落在海里,又在海中浮动,好像碎雪,也如同夏夜的萤火。海涛声化作细白的银辉,在远处幽暗的深蓝里一圈圈氤氲开来。
我置身在海里,而人鱼的歌在指引我。就仿佛我的面前有一扇无形的门,我尚且不知道那扇门在何处,但是我晓得那扇门的背后有着无穷的喜悦在等待我。星光浮动着,我漫步于大海,却就像漫步于亿万星辰的天际。
洁白辉光的小手递过来,小心地又紧紧地扣住我的手指。我们一道往深黑的苍穹,天与海相接的地方走去。乐声忽远忽近,仿佛振翅环绕我们飞翔的天使。
我已忍不住落泪。但是我不敢伸手去擦掉泪水。我害怕一点点的动作都会打破这音律织就的梦境。
爱丽丝……
她就在我身边。
我甚至能够感触到她轻柔的温暖,她身上蔷薇的香味。
我的小公主,我最爱的妹妹……
“苏!”
四十三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跪坐在了地上,梅曼则半跪在我面前。
他托住我几乎无力直起的身体。我从他浸染了夜色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双目无神,若有所失。
甚至我分不清真实和幻境的界限,这种感觉是这样地强烈,精神的至愉和现实的痛楚分开两重,我的灵魂也仿佛也分开了两重,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梅曼的声音破开幽蓝的海水来到我耳边,他呼唤我的时候,我以为我还在海里。也许我的一部分灵魂的确是留在了那个地方,和爱丽丝一起。
“苏,醒一醒!”
我抬起头,看着他。
爱丽丝散发着莹白辉光的娇小身体终于在梅曼的声音中逐渐消失。她的样子比她死的时候要小——要小很多,几乎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几乎是我第一次牵住她的手瞬间。
爱丽丝走了。
我能够听见我的泪水挣脱眼眶的束缚滴落,发出啪嗒的声音。但我已经无法控制了,我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我的手,还有跳动的心脏。无法控制它们,我的灵魂好像也已经离开,只留下一个空壳给我。
梅曼抱紧我,我感到自己的头颅靠在他的肩上,感到和我相触的他微凉的肢体,感到他星光一般的银色长发在我的面颊旁边,带有圣洁的清冷——但我只是感到,头脑却是空白的,就好像悬浮在上空观看着于己无关的影像。
“苏,醒醒。”梅曼紧拥我,从上而下抚摸着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那节奏焦急而慌张,“醒醒。”他呼唤着,摇晃着,又不敢摇晃地过于猛烈。
可是我醒着。
我是醒着的,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
“苏,苏……”他叫着,和他幼年时不见了我那样地慌张,就好像迷路的孩子,“苏……苏,快醒过来。”
我不想看见他这样惊慌而害怕的样子,可是我的身体却冷酷地无动于衷。
他手忙脚乱地为我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然后埋头在我的肩上。他的眼泪是琥珀,在那澄净的暖茶一般的褐色里又囚禁有一抹冰蓝。
“苏……”他的泪水在地上跳动,落下,然后弹起,再次落下,清脆的声响叩击着空气。“苏,醒一醒。”
他捧住我的头颅,然后用嘴唇吻着我的面颊,吸允我的眼泪。
那么凌乱,慌张,却又灼热的气息。
那么柔软,芬芳,而又冰冷的嘴唇。
我想起在不久以前的那个夜里,火星在壁炉中忽明忽灭,那样不安分地跳动着。他吻了我,那是种圣洁仿佛献祭的神情,带着依恋,又带着惊惧,他说他爱我。
我并不知晓这是怎么回事,我回忆着过去,却又好像这是别人的过去。我回忆着那个刹那,然后明奇妙地,突然笑了出来。
“傻孩子。”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说的话,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的声音。“我没事。”
阻隔着真实和幻境的玻璃突然碎裂开,一片片地瓦解,变成粉尘,只有一刹那,灵魂回归了空壳。
我唇角的笑容还在,泪水也还在,空茫地好像一个梦境。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我回来了。我抬起手,揉揉他的头发,用连我自己也会惊讶的温柔的语调安抚他:“我没事。”
“苏……”他这一次是真的被我吓坏了。他紧紧拥抱住我,他的手臂圈住我的身体,就好像害怕灵魂再一次从里面跑掉。但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害怕地发抖。
“对不起,我好像太沉溺。”
“你心情不好,所以我想让你见见爱丽丝,我以为你会高兴——”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用面颊贴着他的面颊,想给他一些安慰,“见到爱丽丝我很高兴,但是以后不需要了。梅曼,你说过这是幻影,这种欢愉就好像毒品。”
“不会了,我不会再唱歌了。”
“不是你的错,梅曼,你应该唱歌,但不要再为了我唱歌了。就算我祈求你,也不要再为了我唱歌了。”
“对不起。”
我把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要如何让他从自责中解脱出来,我只能尽量地让他感觉到,我在这里,在他身边。
他就固定着这样的姿势,过了许久,久到我的四肢开始麻木,我苦笑着无奈地开口:“梅曼,再这样下去我的膝盖就要没知觉了。”
我们还一直跪在地上。
他惊呼了一声,变成人类,将我抱到我的沙发里,然后用他温暖得近乎热烈的手不断揉搓着我的膝盖。逐渐地,我从麻木的钝痛中缓和过来。我压住他修长的双手,阻止他近乎疯狂的赔罪行为:“梅曼,想听我拉提琴吗?”
“对不起。”他伏在我的膝头,好像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只记得这三个字。
“帮我把小提琴拿过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在除了爱丽丝之外的人面前演奏,你应该高兴,而不是这幅表情。”
“苏……”
“去吧。”
他站起来,他的双脚迟疑而缓慢地将他带离我,就仿佛这是一场再不相见的离别。
我闭上了眼睛。我感觉我的身体里,另外一个灵魂潜伏着,渐渐沉寂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能明白。这样的我自己令人害怕,令我害怕。
“苏。”梅曼捧着我的提琴站在光晕的边沿,这使他看上去那样地不真实。
我对他伸出手。“过来吧,我拉给你听。”
我是真的不擅长乐器。
哆来咪永远是我的保留曲目。
我也的确没有在别人面前拉过小提琴,甚至除了爱丽丝以外就没有别人知道我会拉小提琴了。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因为我自己学会了拉小提琴,没有老师的教导——虽然演奏的时候总是跑调发出奇怪的声音。我相信我只是在音乐方面天赋不足而已。
我会拉的唯一的曲子是梁祝……的一小段。
毫无技巧可言,音乐尖刻而生涩,因为我是用特别的方法在演奏这种乐曲,没有谱子,仅靠记忆。我也不爱看谱子——五线谱让我觉得眼花缭乱。
我只是记住每个音符的音高,然后像列出计算公式一样将它们排列好,组成一个曲子。生硬而没有情感,但是爱丽丝却很喜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