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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1 / 2)

>  钟檐将信将疑,把碗凑着眼前闻了闻,终究还是硬着头皮饮下。

明明姜片浮在油汤上,却丝毫没有姜的气味,这其中,又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两人默默扒着米饭,一顿饭,讷讷无言。钟檐心里有着自己的心事,即使有生姜,也吃下许多饭菜下去。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放下筷子,皱眉,沉声,“申屠衍,你来云宣,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一句,像是在问申屠衍,也像是在自问。

他来云宣,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讹光他所有的钱财,难道就是为了强要他吃这讨人厌的生姜,难道是为了听他张口便是一顿数落和毒舌,他被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打败了。他看似坦诚,却从来没有说过这十一年他去了哪里……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申屠衍怔住了,这样一句怒气冲冲的话,却让脸上浮出了笑意,晕开,饱经风霜的脸竟然渲染了江南的春绿,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瞬间仿佛变得很小,又变成了当初小小院落里疏离木讷的少年。

“我来践故人当年的诺言。”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绝不掺假。

“你这榆木脑袋装的都是浆糊吗?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这个,羞不羞……”钟檐气急败坏说了一堆,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可是对面的男子,仍是淡淡的笑着,仿佛这些话,都是在称赞他。

他暗笑着,小檐儿,能够听到你这样说话,真好。

钟檐一张钢嘴利牙,能把死人打击得跳出棺材来跟他理论,能把哄抬价格的小贩说得非把东西卖他不可,可是,到了申屠衍面前,却是没辙。

一物降一物,战胜毒舌的方法就是比他还要不要脸。

钟檐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跟他争执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比着犯倔,他还真比不上这个大块头。

到了下午,钟檐真的教申屠衍扎起伞来,他原本以为申屠衍只是说说而已,没有想到,他倒真的能够静静的听他说。

“别看这伞就是竹架子和伞面,其中可是有大学问的,削伞骨、锯葫芦、组合伞架、煮晒伞架、装伞键、裱皮纸、伞面题画、修卷伞页、漆熟桐油、穿饰线、套柄锤和结伞顶……三十多道工序,半点马虎不得。”他拿着小刀细细削着伞骨,“制伞的祖师爷说了,既然传授了这份技艺,就要守住这手艺人的本份,皮纸和竹子、熟桐油都要用好的,不能对不起这个活命的饭碗。”

申屠衍听他细细说着,也不插嘴,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个工具,心里却觉得时光真是一个古怪的玩意儿,把昔日不识柴米油盐的大少爷雕琢成如今的模样,也不知是福是祸。

钟檐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却很少有人知道,伞就是有灵性的,伞魂骨魄,在制伞人制伞的时候就注入了……”他望了门外,不知何时雨又开始下了。

一场秋雨连着一场秋雨,行人踩着雨花,稀稀落落的走在这发着白光的石板街上,谁也不知道伞下,是不是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叹了一口气,“伞啊,就是这样的东西,如果用到了,就是挡风遮雨,半刻也缺不了,雨停了,便也可以抛到脑后……可是人们总不知道啊,伞也是有魂的东西,也是会伤心的,会不好受的……”

他的眼神黯然,却是真的伤心了,这些与他朝夕相伴的死物,在钟檐眼中,不仅是活命的把事儿,更是唯一依靠的朋友。

“你这一身手艺是向谁学的?”申屠衍忽然问。他迫切想要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老头,教了我。”

“然后呢?”

“他死了。”

“……”

申屠衍无言,好吧,小钟师傅把握错了重点。

申屠衍也从来没有说着分开的十一年,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是因为他也从来没有问起。

☆、第二支伞骨·起(上)

申屠衍做了一个梦。

光怪陆离的旧景不停在他眼前,他知道自己一定去过那里,却又想不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去过那里,最后定格在祁镧山下的那一片山坡上。

金戈铁马如黑色的潮水般压境,耳边尽是疾风劲草般的风声和战鼓声,一睁眼,他已身处这浴血奋战之中,喷溅的热血洒在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甜还是咸。

“将军,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去!”

“看来我们中了计,能撤多少算多少!”

“好男儿抛头颅,弟兄们,来生再见!”

他的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呼喊声,眼前是大晁士兵一个又一个倒下去,那些人,从十多岁时就入伍,甚至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过故乡,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金渡川,金渡川,竟是此生难渡。

天地忽然安静下来,死寂的荒原,盘旋的猎鹰,如山的白骨,季节飞快转换,从冬到春,又回到冬天,枯荣有时,却没有人知道这荒漠下的森森白骨。

申屠衍觉得自己躺在一座巨大的棺材之中,那低垂阴霾的天空便是那一片黑压压的棺材盖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永久的这样躺下去。

不死,不活。

苍茫灰白的天空下飘荡着牧羊女的歌声,蛮夷的女子比不得中原的女子,能够把歌谣字眼咬得准确已经是十分不易,那不成调的歌声便是大晁坊间极其流行的《伊川歌》。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醒来,已是宣德十一年。

他擦去了一身冷汗,但是湿冷的感觉紧紧拽住他的感官,很不舒服,睡不着,索性起来把水都烧伤,把柴劈了,把伞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干完了活,天便亮了。

他走到前铺的时候,发现并不是钟师傅一个人,还坐着一个白衣束发的公子。

这一日冯赐白穿得倒是规矩,简洁的白衣衣襟上描着几支修竹,煞是俊逸倜傥。他看着申屠衍出来,带了笑意,唤道,“申屠大哥。”

钟师傅疑惑,这两人何时这般熟络。

只见那少年殷切的握住了申屠衍的手,“我是想请申屠大哥去暮归楼喝酒,上一次不曾尽兴,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好好喝个够……到时候大哥一定要多给小弟我讲讲江湖上的轶事。”

申屠衍看着欣羡目光的少年想,这冯少爷大抵把他看做江湖上的游侠了。商贾人家的少年,年少气盛,看过几个话本,读过几篇传记,便向往那些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的江湖传说。

申屠衍眼神瞄了瞄,抽回手,“可我还有些活没有做完。”转身,便要去忙活。

钟檐讪讪,冯家是云宣数一数二的商贾,得罪了只怕他这伞铺明天就好关门大吉了,一只手把申屠衍拉回来,脸上堆了笑,“他不忙,一点也不忙。”

申屠衍皱眉,“可是你昨天才说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做完,不然怎么赶上交胡家的那批货。”

钟檐心想,好个申屠衍!脸上却不敢翻下面来,笑说,“我不赶货,货没那么着急,冯家少爷请你喝酒是多大的面子呀!”他藏在衣袖里的手狠狠拧了一把申屠衍的腿。

冯赐白原本失落的目光又重新欢喜起来,“不如小钟师傅也一块来吧。正好,暮归楼上干娘新煮的梅子酒正好熟了。”

暮归楼。

云宣城里最有名的酒楼,为酒,也为人。

钟檐不嗜酒,来暮归楼的次数也是寥寥几次。

“小白,你的客人,老娘自然会拿最好的酒来招待。”老板娘一身藏青的衫子,布巾裹头,眼角细微的皱纹依稀可以辨别出当年的姝丽,别的女子总是奋力挽留时光,她却嫌时光太过漫长,恨不得转瞬白头。

“嘿嘿,干娘,还是你对我最好。”少年嬉笑,活像只撒欢儿的小兽。

老板娘打掉冯赐白乱晃的手,“别拍马,你也不小了,还没个正形。”她斟了酒,又上别桌去招呼了。

楼外头的雨细细密密的下着,落了地,便是哔剥乱跳的白珠。堂前隔着珠帘,却是驻唱的歌女,伴着牙板细细唱着,听不真切,大概是某个词人昨夜谱的一阕新词。

酒杯里酒光荡漾,三分醉人,七分却确是看着便是一枕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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