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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姐姐是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体会到,“无助”这二字的真正含义。
我紧闭着双眼在昏暗的月色下发呆,嘴角是茫然的微笑,脸上有落寞的月光。我看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可爱女孩子正喊着娘亲,她朝我伸手,唤我去抱她。她长着和我姐姐一样的灵动黑瞳,长长的睫毛像两只小刷子一样扑闪扑闪的,她一张开口,说出来的话语都那么温柔。她看着我的眼神满是依赖与祥和。
这样一个可人儿,居然在渐渐倒退,离我越走越远。
我感觉自己张嘴大声呼喊她回来,可是喉咙嘶哑喊不出一个字。我疯狂的招着手,四周一片昏暗,就连我的五指都隐没在黑暗中。
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孩子就那样眼睁睁的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点最后道别的机会都不给我。
耳边是嘈杂之音,像是有人在争吵,隐约听见什么“骨肉”、“谋害”、“无耻”……
我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男男女女,尖锐刺耳,无数不同的音色在我耳朵里放大,变得轰鸣而涣散。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在梦中,因为只有梦里,才可以见到我那可怜的还没来得及出世的女儿。我不想要醒过来,那样真实的梦境,那样楚楚动人的小女孩,以及女儿承欢膝下的幸福场面,我根本舍不得放过。
可是为什么,耳边的争执声音一直在扰乱我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更没办法重新走入有那个小女孩欢声笑语的世界。
我听到有人被打耳光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痛苦的大笑,还有男人心酸无泪的哀嚎。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屋内有三个人,轮廓非常模糊。我口中干涸,鼻腔里还能闻到浓重的中药味儿。枕边小凳上放着半碗黑乎乎的汤药,还在冒着热气,而我的床头似乎也有两滴黑乎乎的汤汁痕迹。我想了想,应该是苏婉儿喂我吃药的时候,被我吐出来的吧。
苏婉儿正背对着我,摆出一副从未有过的泼妇阵势,骂骂咧咧的,不知在和谁较劲儿。
再看旁边,是那个害我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大将军!顿时,我感觉头痛的像要裂开一般,所有记忆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宝贝……
她一个人走掉了,问也不问我同意与否,就自顾自的离开这个世界了!此时此刻,恐怕没有人能比我这个“母亲”更痛心了吧,十多年前母后那张慈爱和煦的脸庞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曾经那样热切的想要做一位母亲,老天爷已经夺走了我那么多重要的东西——恋人、亲人、贞节、名誉、地位,以及我引以为豪的东唐王朝……为什么连这个做母亲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说什么?月儿的孩子死了?”这个熟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回响。是柴绍的声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的语气充满了质疑和难过,似乎每一个听到这话的人都会默默流泪。只差一点儿,我就要哭出来了,只是苏婉儿嘲讽似的大笑声一次次回荡着,已完全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渐渐明白过来,这两个人竟在我的房间里大吵大闹。
“够了!你们两个别吵了!”我挣扎着坐起身子,冲他们二人大吼一声。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外面仿佛也没了动静。顷刻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安详、平和,好像永远不会再有战争,或是滚滚硝烟,不会有欺瞒与背叛,陷害与阴谋。
我忍不住摸了一下已经平坦的、虚弱的小腹,强撑出一副盛气凌人的脸,怒视他们三人。只是这面相刚支撑了几秒钟,我便又倒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只觉身体已不再是我自己的。能去到那美丽的天堂就好了,就算是再被送去地狱,见见那个无数次梦见的妖娆的女阎王,我也无所谓。此时我什么都不想要,就只想再看一眼我那可怜的女儿。
从来没有这么热切的渴望过死亡。
一时间,什么姐妹亲情,什么叔父、初恋,都已化作云烟散去。这一辈子我背了太重的包袱,而且还本应该是与我这具灵魂毫不相干的。难道我来这世上,只是为承受这副躯壳记忆之中的遗憾吗?
卷一【盛唐篇】 第071章 促膝长谈爱恨明(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房间布置,早已是另一番格局。
这场面很熟悉,不是西梁的画馆,也不是苏婉儿的厢房,而是我在这个世界住过最长时间的地方。
我惊觉,自己居然又回到了清雅小筑。
柴绍这人可真是神通广大,不论我逃到哪里,都会被他送回到这个地方来。
那些所谓的公主府的禁足、燕国皇帝的惩罚、被废去左膀右臂、出征北魏等等,对于他来说好像都微不足道。像他这样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男人,我这孱弱的女人在他的面前也一样微不足道吧!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床顶,感觉这画面如此熟悉。记忆飞速流转,飘飞到苏婉儿那个充满中药刺鼻味儿的厢房。是啊,自己刚刚失去了孩子啊——这场面,多么像前世弥留之际的我!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时候,我最宠溺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把我当做仇人妖妇一样看待,还催促着他的新主人李隆基快快杀死我。
那个时候,毒酒灌入喉中,已经没有了疼痛的感觉,因为身体的疼痛远远没有心里的刺痛来的难受。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最最失败的母亲,就像我前世的母亲一样,从来没能够挽回孩子的真心,从来都是以高傲的姿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手掌中成长……
就像一个不懂事的两岁儿童,把玩着她的洋娃娃,放肆的扭拧,无理的折腾,完全不顾那洋娃娃有没有疼痛;
就像一只偷腥的野猫,抢了主人的毛线球,玩弄起来总是充满好奇心,但却不知道那毛线球根本已成了没有生命力的行尸走肉。
这一世,我多想好好做一个母亲,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好好善待亲生骨肉。可是,我却仍是失败了。
“你醒了?”耳边传来轻轻的问候。
是师父!我诧异的扭过脑袋看向床边那个身影,不是柴绍那个可恶男人的斥责,不是崔湜的担忧明眸,也不是红袖或者苏婉儿的抽泣,居然是我的师父。
“师父,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不是应该在……”
我想起那个客人并不多的画馆,那个坐落在燕国皇都最繁荣的大街之上,却与燕国这蛮夷子国度显得那样格格不入的神圣的地方。我的师父明明是个文学素养极深的气质女性,我曾一度怀疑她为什么会流落到大燕这种粗俗的国家里,还坚持着她爱画画的喜好。
应该叫她李夫人才对。我忽然想到,拜在师父门下的时候,她和我约法三章,不可称呼她师父,而应该称呼她李夫人。
鼻息呼出一口冷气,我艰难的扯了一抹笑容。
“李夫人,您怎么会……”
是惊喜,还是怀疑。我也捉摸不透心底的情绪。
和师傅在一起讨论人生哲学的那段日子,是我过的最有意义的时光。那个时候,所有寻死的念头,所有沉重的包袱,都显得那样渺小。李夫人总是和我讲解各种为人处世的方法,要我放宽心态,平静的做回自己。
那时,我一直以为她是在教我如何放平心态来画画。
是的,一切和李夫人有关的记忆,全部都要牵扯上一个“画”字。
只是此时,李夫人坐在我的床前,忧心忡忡的看着我,两只白皙的手捉着我的被角,时而慈祥的抚摸我额前碎发,口里居然在说:“其实,我是柴绍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