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一咬牙,退后三步,跪在皇帝脚下,沉声道:「陛下君临帝都之日,臣就已经发誓效忠无错殿下,自古一仆不侍二主,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并不生气,微笑道:「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朕不怪你。无错,出来跟你的家臣说句话吧。」
话音方落,屏风背后闪出一个雍容俊逸的紫衫少年。上前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的道:「格兰特大哥,你我都是陛下的臣仆,往后同心同德效忠陛下才是,往事不要再提了。」
这些年格兰特被派去百灵操练海军,直到不久前帝国放弃了渡海作战的计画后,才回京复职,自从帝都沦陷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与无错重逢,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见他点了头,无错欣然笑道:「陛下,格兰特将军有大才干,该委以重任才是。」
皇帝浅浅一笑道:「你先前哭着喊着要见他,现在见了,又哭着喊着给他求美差,朕上了你的当,现在后悔啦,偏要让他赋闲。」
无错笑道:「陛下召将军回来,自然早有安排,都怪我多嘴,自讨没趣。」
皇帝白了他一眼,捧着轻罗小扇遮了玉容,懒懒的打了个哈欠,道:「朕不高兴动脑筋,你就帮我写一道委任状,随便给他安排什么职务都好,想来你也不会亏待自家人。朕累了,都下去吧。」
三人相视一笑,躬身退下。
临到殿门前,又听见皇帝说:「别忘了关照那三个老不死,朕要他们生,他们便生,朕要他们死,任他功劳盖世也定斩不饶!」
当天晚上,格兰特把皇帝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三元老。
一听说要写悔过书,三个老人露出了不同的表情,贝隆愁眉苦脸,明典冷笑不语,艾尔压根儿不理这档事,只顾拉着格兰特追问易水寒的处境,听说皇帝已经赦免了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陛下不杀易水寒,就是自掘坟墓了。」
三元老各怀心事,在狱卒的押送下回到牢房,当天晚上,明典就咬舌自尽了。
就在这天晚上,来探望父亲的朱里奥,在牢房外看到了明典家人来收拾尸首,一卷芦席裹着年近古稀的老人,一家人含泪与他擦身而过。
动乱时代熬过来了,战乱年代闯过来了,如今到了太平盛世,老人却活不下去了。
朱里奥默默凝望着明典家人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黑色的苍凉。他尾随着明典的家人离开大牢,看着他们远远离开了才敢哭出声来,后来,他又跟着他们去买了丧服,披麻带孝的返回了大牢。
父子俩见面后抱头痛哭,贝隆泣声问道:「小畜生!你知道你爹活不成了,来送终吗?」
朱里奥哭着说:「爹,孩儿披麻带孝,不仅为了您老人家,也是为自己预备后事。」
贝隆听了又惊又怒,大骂他不知好歹。
朱里奥含泪道:「当初孩儿因为编写星图、历法得罪了旧主,本想一死明志,可爹爹却劝我不可轻生,孩儿听了您老人家的话,这才有今日,为何爹爹现在反而看不穿了呢?」
贝隆久久无语,长叹一声,老泪纵横,终于写了悔过书。
明典自尽全节,艾尔.科波拉也拒写「悔过书」。
皇帝亲自探监,质问他为何不肯悔改,艾尔.科波拉神色自若,说道:「臣本无错,如何悔改?犯了错不思悔改的是陛下您。」
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处死艾尔.科波拉。
艾尔.科波拉是三朝元老,历任将军、宰相、元帅,德高望重,知交遍天下,杀了他就是自毁帝国半壁江山,若是让朝中大臣知晓,必又群起求情,皇帝不想听他们说教,要连夜处死艾尔.科波拉,刑部诸吏都不敢当差,只有格兰特毛遂自荐,愿意担任监斩官。
「天亮前务必把首级送到皇宫。」皇帝警告他:「若是出了纰漏,朕不但要砍你的头,也要砍萧红泪的头!」
这话彻底粉碎了格兰特的计画。每次他想成为英雄的时候,无情的命运总是把他变成一个身不由己的小人,他本想舍生取义放走艾尔将军,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弄假成真。
格兰特只好去找无错求情,他知道皇帝一向对无错另眼看待。
「艾尔.科波拉死有余辜!」
这就是春江无错的回答。
少年得志的孔雀郡王、帝国元帅警告格兰特:「艾尔.科波拉先为陛下背叛了我父亲,如今又背叛了陛下,不管他有多大的功劳,终归是个可耻的叛徒!」
这句话有如一瓢冷水当头淋下,浇灭了格兰特心中最后一线希望,望着这冷酷的少年,他心中充满了苦涩的绝望。
「终归是个可耻的叛徒……我不也是个可耻的叛徒吗?」
在新.雅兰斯,他背叛了摄政王,成了春江水月和贝伽族的朋友;在肃清动乱的战争里,他背叛了友谊,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结义兄弟;在帝都沦陷的那一天,他背叛了孔雀帝国,成了新主子的奴才;如今,他又要背叛自己的正义感,亲手杀死一个无罪的人。
前往刑场的路上,格兰特发现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圈,他一次又一次的跟宿命进行搏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成为欲望与暴力的傀儡、帮凶,现在,他的人生又一次轮回了,在这清冷的刑场上,他要杀死帝国最伟大的军人,成为人世间最可耻的刽子手。
行刑前,格兰特问艾尔还有什么心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一定帮他完成。
艾尔笑道:「给我拿把椅子来吧。」
「椅子?」
「我戎马一生,没能够在战场上倒下,是最大的幸事,也是最大的不幸。人生百年难免一死,我没死在战场上,现在也不愿意倒在刑场上。」
格兰特听了,怆然落泪,忙亲自给他搬来一把椅子。
艾尔安然入座,笑道:「动手吧。」
魁梧的刽子手走来了,他蒙着黑巾,赤膊上身,锋利的鬼头刀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刽子手提着刀走到艾尔.科波拉面前,举起刀,迟疑的退了一步,放下刀,端起那碗本是给死囚准备的烈酒,一饮而尽。
刽子手摔了碗,掂了掂大刀,大喝一声,大步走上前来。
艾尔.科波拉为他煞有介事的表演感到好笑,饶有兴致的望着刽子手,安慰道:「别紧张,年轻人,我只是个糟老头,死了也不会索你的命。」
刽子手懊恼的举起刀,又放下,含含糊糊的嘟囔着什么,赤裸的上身浮起了一层汗珠。他说他害怕老将军的眼神,这个杀了二十年人、砍了不下上千颗脑袋的资深刽子手不敢动手了。
艾尔失笑道:「将死之人有什么好怕?我闭上眼睛就是。」
艾尔闭上眼睛,可是刽子手还是不敢动手,说只要一举刀,头上就冒冷汗,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想必是有神鬼在庇护将军英灵,不让他行刑。
格兰特又叫人去找其他刽子手,说只要行刑,就有重赏,可是其他刽子手也同样失去了勇气。他们以杀人为职业,对神鬼之说笃信不疑,再重的赏也打动不了他们的心。
格兰特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跪在艾尔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道一声:「得罪!」拔剑便要行刑。抬眼看到艾尔将军从容镇定的面庞,不由得心虚气短,不寒而栗,直好绕到他背后……
无力的丢下染血的宝剑,格兰特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剧烈的恶心感突如其来,他跪倒在刑场上,吐得泪流满面。
他以为自己将要持续的吐下去,直到吐出血,吐出五脏六腑,把自我厌弃的骯脏内在呕吐出来,涂抹在锈黄色的草地上,只余下一张皮囊,承载着灵魂,飘到不染尘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