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书最后例行公事似的提出,如不服本判决,允许在十天之内向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上诉。虽然,42斤粮票中还含有很大的水分,其中有十来斤是从废纸堆中得来的,并非伪造。但面对这一份晚点25年的判决书,上诉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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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厂是回不去了。我开始出去打零工。先到横街巷的臭货师傅那里,学做泥水小工。每天早饭后,到他家去,在屏风后捣泥灰。这是学徒工的第一个关口,也是最苦最累的活。就是在石灰里加上纸屑作筋,喷上水,用脚踩、杵捣。任凭石灰腐蚀你的肌肤,要喷一次水,翻一遍灰,再踩、再捣,直到它成为柔韧的泥灰浆。每天早早地出去,晚晚地回来,还要忍受入不敷出的饥饿。
偶尔也有开心的时候,那就是单独跟随泥瓦匠去给雇主整修屋漏。那一次跟随弯俤师傅(其实他不叫这个名。因为领工资需要印章,他拣了这个章,就随了这个名,连臭货师傅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去中亭街一家大房子修屋顶。我挑着一小担灰泥,大约四五十斤,跟随在师傅背后。到了雇主家,我跟着师傅上了屋顶。他坐在屋脊上,开始悠悠地抽他的竹烟斗。师傅不忙乎,我作小工的也乐意在屋顶上陪他闲坐。竹烟斗比纸烟费时间,这是他的工作所需要的,就是俗话说的“磨洋工”。他告诉我,这家的活儿顶多半天工夫,但我们要拿他三天的工钱(他每天三元六角,我每天八角)。唯一的办法就是磨时间。磨时间还要不让主人发觉出来,那就是在屋顶上,迅速找到屋漏的关键所在,但不急于接近它。舍近求远地从不漏雨的地方入手,随时往地面扔几块瓦片,好的坏的都扔(因为屋主根本不会到屋顶来,他们也不敢来),造成一些响动,让东家以为我们正在忙乎。到了接近中午,东家看看我们还没有下楼,就给我们备了午餐。再弄一些响声,东家就招呼我们吃午饭了。主人好饭好菜招待我们。我们也不能让他“失望”。吃饱喝足,立即上屋顶,假装工紧,使东家以为工夫很难。有时,东家还会送卷烟给师傅。到了师傅认为可以收工的时候,再忙它小半个小时,在关键处抹几把泥灰,就下了屋顶,回到地上。东家还向我们千恩万谢。我们心里窃窃自喜地凯旋而归。
当时,社会闲散人员寻工,都归居民委员会管理。任何单位、个人,需要雇用杂工,都跟居民委员会联系,工日、工价,都由他们双方决定。做工的,必须由工头开出工资表,交居委会审批,由居委会开出发票,向雇用单位或个人收款,扣除管理费后,交给工头,再由工头凭工资表盖章发给个人。
小工生活持续两个多月。在福州大学基建工地,因为体力虚弱,经不起烈日暴晒,我突然头昏目暗,天旋地转。同伴将我扶持到大榕树下的自来水水龙头边。我打开水龙头,闭起眼睛,在冷水下一阵子猛冲,才清醒过来。
舅父在白马桥附近,联系到用棉纱加工鱼网线的活儿。他比照他人的绞纱机,自己设计制作了一部。我从此在家里足不出户2开始干这个活儿。有时赶工期,从清晨六点开工,要忙到晚上十一、十二点。家里伙食不好,粮食不够吃,要买高价的薯米来添补。舅父每天抓了两把薯米在一只黑色的陶罐里,送到横街巷的食堂去蒸。一连吃了几餐,再加上劳累过度,竟引起躬身屈腰、止不住的咳嗽。虽然吐出血丝,也没有请医用药、调理和休息,只是支撑着。那时年轻,有什么病,扛一扛就过去了;却不知它给后来的身体留下隐患。
时光真快,大表弟也上高中了。他的学校在十五中,就是现今长途汽车站的位置。他从小有腿疾,这么远的路上学很困难。每天清晨、傍晚,都由我背着他来回接送。后来稍好一些,自己学会骑自行车,再不用我接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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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国家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台湾的蒋帮蠢蠢欲动,狂妄叫嚣要反攻大陆,打回老家去。政府决定在福建修建多条国防公路。
一九六二年七、八月间,居委会来通知:中共台江区委要组织一批民工,到永泰去修国防公路。凡在家待业的社会中青年,都可以报名。我得到舅父、舅母的应许,到台江区委礼堂开会。参加者有几百人。区委组织了几个中队,每个中队若干小队,每小队二三十人。定好日期出发。参加支前民工队的,都没有什么好家境。一方面是疏散社会闲散人员,一方面是给这些人一个谋生的机会。
我所在的台江第三中队,由郑十三任党支部书记兼指导员,王十一任中队长。另派有出纳、会计、司务长及医务人员,小红是我们中队的护士,她新婚的丈夫是司务长。
我们台江第三中队的工地,在永泰嵩口镇以北的赤水。和我们临近的是一个林场,没有农民居住。
民工中有不少十几岁的少年,中队决定组织一个少年突击队。在挖方的难易、收方的结算等各方面,给以适当的照顾,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少年突击队连我一共25人,由我担任小队长。其实那小队是指导员直接管理,我只是个召集人而已。跑跑腿、送送饭,小朋友称我“后勤部长”。每天早晚两餐,我都将他们的饭菜送到中队部,就是小队长开会的地方。中午则由我挑担送到工地,和他们一起就餐。
当时国家经济还没有完全恢复,生活必需品十分匮乏,民工的生活水平很低。除了粮食定量较高,并保证米、面供应外,副食品几乎不能正常供应。三餐的下饭菜是一人一小块豆腐乳,猪肉、咸鱼、青菜,成了奢侈品。一旦我们接到指挥部的通知,就会立即派人翻山越岭到嵩口镇去。虽然只是一些豆腐乳、包菜干之类,也要起大早,凌晨三点就动身。因为我们的工地距离指挥部最远,去晚了,怕连带青草的空心菜干也捞不到。所有物资都用背扛肩挑,来回一趟要十几个小时。
有一次我和几个人一起去挑副食品,因为有的东西还没运到,我们趁着等候的时间,在有名的“嵩口司”街道上闲逛。忽然听说有两个人送镇医院抢救了。后来才知道,那两人买了大米粉,找个民家煮了。因为不知道桐油是不能食用的(卖的人也不问他们用途),买了二两作油料。结果大泻大吐。等中队接到报信,赶到镇医院,病人早已是不醒人事了。当天傍晚,就送永泰县医院。
苏联赫鲁晓夫嘲笑我们中国人,三个人合穿一条裤子。当时我们每人每年只发三尺布票,两个人合起来还不够做一条裤子。时下流行“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说法。那三尺布票就是发给我们缝缝补补的。指挥部给我们民工申请来了一批薄薄的花布。每人三尺,只收三寸布票,每尺布只要二角多钱。中队特地请来两位裁缝师傅,专门为我们缝补破损的工作服。有人舍不得将新布补在旧衣上面,跟师傅通融,花二角工钱,请师傅扎成裤头,也挺实惠的。
眼看1963年的春节就要到了,各中队都在抓紧工期,争取在春节前对指挥部有个交代,我们甚至挑灯夜战,用汽灯照明。这是当时最先进的照明工具。
当时交通条件很差,从福州到永泰只有一条窄窄的盘山公路,民工集中回家过年,是不现实的。各个中队只能在指挥部安排下,分批在几天之内往福州送。我们台江三中队离嵩口最远,因此提前上路。谁知大家都是归心似箭,当我们路经其他中队的驻地时,早已人去楼空。他们早一两天就丢锅弃灶地走了。
在赤水的时候,工地所用的材料都是从水路运到赤水的溪口。我们接到通知,就派人工顺着小路去码头挑运。运水泥最简单,每包三角。身强力壮的,一个人挑两包,一般人两人抬两包,多走走歇歇,一次也可得三角钱。赤水地带因为是逆水行舟,当地男人都要下水拉纤。山区人贫困,为了节省布料,他们都赤身露体在水里行走。岸边洗涤衣物的姑娘、媳妇,也都见怪不怪。因为那些男人里面,有你的父兄,也有我的父兄。倒是我们感到稀罕,看着水里光腚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亮,叽叽喳喳,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反被当地人耻笑:“少见多怪”!
食用油有限,猪肉一个月还吃不上一回,即使分配到猪肉,每人顶多二三两。所以,每月40斤粮食定量,肚子还是经常不饱。晚收工以后,几个人搭帮去林场,向职工家属购买她们自己开荒种出来的蕃薯,就地煮了吃。吃不完的,用面盆装回来,把已经睡着的伙伴打醒起来,强迫他们吃。目的是要起来的人去洗面盆。然后我们就假装睡着,呼呼打鼾。被打醒的本来就饿,他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牢骚。知道我们是要哐他起来洗面盆的,吃完了也将面盆一推,睡大觉去了。这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日子也过得挺快。
有一天,来了一位照相的。他想得不错,山清水秀的工地到处是景物。况且,个体照相在当时是要被取缔的。他到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来,既能捞一把,又可以躲避惩罚,何乐而不为呢!很多人都掏钱照了相。一会儿来了一对小“夫妻”,照了一张订婚照。新娘是小个子林孔涤装扮的。他借了女民工的花上衣,用头巾报住头,还真看不出是假的新娘来。几天后,照相师傅又来了,将洗好的照片分给大家。那张订婚照照得真好,大家传来传去,开心地大笑哈哈。
“回家了!回家了!”此刻,每个民工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归心似箭。大家整理好行装,能丢弃的东西尽量丢弃。我们定好清晨三点出发,在八点之前赶到嵩口镇,负担过重了,就会赶不上队伍。尤其是女孩子,婆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