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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1 / 1)

>  文顺听了这话,就像数九寒天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凉得麻木了。他委曲求全,连如此下作的事都愿意干,永承竟然一丝一毫都没信过他,也不想信他,此番也无非是在他身上报复给太后看罢了。他非要他死了才能解释得清吗?文顺欲哭无泪,什么都不想了,只要快点离了这里。他颤声哀求

道:“皇上,求您放了奴才吧……”永承却是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

直过了子时,文顺才一步一蹭地扶着墙回了自己的住处。他走不了,两条腿软得不住地发抖,身上疼得厉害……却也总比挨板子好些,更比丢了命好些。糊着旧窗纸的老黄杨木门在身后“嘎”的一声关上了,他用尽力气扣上闩,伏着低矮的门板缓缓地往下跪——他也坐不了……他连他仅剩不多的一点功能也给夺去了。房里没点蜡烛,只有睡北面的王太监在床脚边放了个火盆,里面稀稀拉拉烧着两三块炭,隐隐地露出点红通通的火星子——宫里为了节流开销,每个人发放的木炭都是有数的——四周的寒气漫得活像个地窖,他就坐在这地窖当中,等着发硬,等着结冰。

他往前爬了几步,伸手扒住了床沿,拼命撑着趴了上去,哆哆嗦嗦地喘着气,身下的硬木头板硌得他骨头生疼。文顺躺平了,伸手把头顶的旧帐子放下了一半,脚边那一半他碰不着。从那里他看见这间狭小的屋子的一部分,被月光照得发亮,低矮的木头棚顶压抑得这屋子像口棺材。光秃秃的楠木八仙桌上放了个豁嘴的茶壶,一只旧荷包悬在帐子顶上,是个葫芦形状,绣着一圈古钱——是死了的小郑子的东西。他拉起棉被遮住身子,也不管是不是全盖住了。永承在他身上撕了个口子,生出尖利的刺痛,可他的心里有一片新开垦出的野原,那是他头顶上的天,缓缓淌出温热的液体……文顺圆睁双眼盯着那只荷包,突然咧着嘴哭了出来,眼泪流到耳朵头发里。冷风穿过门缝吹到床上来,王太监被他的动静吵醒了点,翻了个身对着板壁。文顺不敢哭出声,他掏心呕肺般地抽搐着身体,一下,两下,房里仍是一片死寂,今晚是他一切幻想和奢望的终结,他只能用这样无声的抗议等待天亮,可天亮了也还是一样。文顺挣了命死撑着爬起来,自己搬了木桶,又踉踉跄跄地拎了几趟热水来洗澡。滚烫的水火辣辣地灼着身上被掐得红肿的伤痕,他也不觉得疼,等到那水温吞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来,噼噼啪啪地往水里掉,他抱着自己□裸的肩膀和腿,两边膝盖上都是长年不褪的瘀青,按下去硬生生地疼。他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恨意。他真恨,恨永承为什么高高在上,尊贵得对他半点顾怜都没有,他恨永承像狎妓似的强要了他,恨他自己连躲一躲都不敢。文顺一面抽抽噎噎地哭着,一面却想这眼睛肿得是怎么也藏不住了,等下要是被问起来也不知道要怎么答。他收拾干净了去上值,永承微微抬起眼皮往他身上瞟了一眼,又飞快地移下去看他的折子,竟像把前一晚上的事

全都忘了似的,连句话也没对他说。文顺站在屏风木头隔子旁边,心口上拴了块铅,就那么忽地坠了下去,他木然地数着那上边镂雕的小蝙蝠,总也数不清楚。用过晚膳,永承突然道:“文顺,你去惠妃那儿,告诉她朕今晚去她那儿安置。”文顺走了神,猛地被他一吓,错愕地收回目光,见永承正提着朱砂笔,自顾自写写划划,头也不曾抬过。文顺一声不吭,扭身出了门,喉咙里原本哽着一股酸涩,被风一顶,就收回去了。这天像是要落起雪来了,阴沉沉地一块青一块白,他这样小步蹭着,得走上一刻的时候才能到,回来又是一刻,他得亲口替永承知会他的嫔媵,说皇上晚间挑了哪位妃子侍寝,他只是个传话的太监。晚间永承兴兴头头地张罗沐浴,预备着往惠妃那儿去了,文顺立在屏风外面,捧了干净衣服,候着他出来换,叠得整整齐齐的缎料间夹着点白檀香的味道……他去哪儿都带着这么一股味儿。

从此文顺在崇华殿的位置便尴尬起来。永承为人阴晴不定,高兴的时候还算和善,那事完了就放他回房,但有时毫无来由地发一阵脾气,文顺就要遭殃,身上少不得再添几处瘀青,若是略挣扎几下,耳刮子就接二连三招呼过来了。渐渐地他开始明白,在这样的关系里,他根本没有不满和反抗的资格,没有改变,也没有进步,但一定有结束——皇上什么时候腻了,把他踢到一边,他们就算结束了。就只是这样的关系,不可能朝他所期待的那个方向有任何靠近。于是他逼着自己去习惯永承的暴虐和冷漠,无论永承对他做什么,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忍耐着。

有一次永承要午睡,文顺伏得低低的跪着替他脱靴脱袜,他忽然来了兴致,便一把将文顺拽起来,按倒在床上。文顺对这样的事早就熟了,明白求饶也没用,只能紧咬牙关受着。折磨了半天,永承却一直没能遂意,便不耐烦起来,忽然把他往旁边一推,没好气地咕哝一句:“累了,朕要安置了。”说着径自翻了个身,背朝他睡下了。

文顺暗自松了口气,永承没让他用嘴伺候已是万幸,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但他又有种微妙的自责和歉疚,仿佛永承没能尽兴是他的错似的。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把他压倒了,永承紧紧地闭着眼,也不说话,只是不准他动。文顺也猜不透他到底要怎样,只得挨着他躺下。因为怕人进来看见,一直不敢合眼,身侧的鼻息倒渐渐变得粗重了。他本来想趁永承翻身的机会溜出去,但那条手臂总拦在他腰上,永承用一种近乎于依偎的姿态贴着他,他又非常

不舍得离开那只手。他偷偷地扭过头,永承的额头也毫无防备地抵着他的肩,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如果有的话,一定是带着点幸福的、完全放松下来的微笑。

他下了好几次决心,最多再拖一炷香就必须起来了,但每次都没能去移开那只手。他实在是眷恋那只手压在身上的重量,也贪图透过衣料洇过来的那一小块温热,就这么犹豫着,竟然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后来是永承先醒了,发现身边有人,先吃了一惊,等看清是文顺,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奇妙且异样的感觉。他从上面俯视着他,文顺睡得很熟,一脸的疲惫,领口和汗巾都乱七八糟地扯着,盘扣开了好几个,露出里面穿的一件半旧的中衣。不知是被什么力量促使着,永承伸出手,沿着他的面颊轻轻地抚了过去。尽管已经在他身上做过很多次了,但永承从来没好好碰过他。文顺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瓜子脸,他一直觉得文顺很漂亮,但又和旦角花枝招展的漂亮不一样,真要说的话倒像块玉,温润,收敛,不声不响的。永承的指头从他的额头移到鼻尖,又从脸颊抚到脖颈,摸了好一阵才下床。因为怕弄醒他,永承蹑手蹑脚地从他身上跨了过去,他竟然会这样顾及别人,连自己也觉得诧异。

其实永承一坐起来文顺就已经醒了。因为要伺候上夜,文顺从小就睡得浅,人家唤一句就醒,自然,这也是被徐太监打出来的本事。只是觉得和皇上一起整理衣衫很难为情,也不知要说什么,所以一直装睡。永承抚上他的那一刻,他惊得心跳都要停了。那只刚刚搭在他身上的手,现在温柔地摩挲着他,不是无意中划过去的,也没有像之前一样,不由分说就凶狠地抽他耳光,他甚至怀疑自己还在作梦。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他怎么会忽然温柔起来呢?他拼命忍着,绝不愿意在永承面前哭。面前一阵白檀香的风轻轻拂过去,窸窸簌簌的声音像信号一样告诉他,不用再撑着了。他知道皇上已经走了,却仍然没有睁眼,一旦离开那种紧绷的状态,嘴唇就立刻抑制不住地颤抖,两道温热的水痕从眼角流过太阳穴,一直漫延到鬓发里。他真是非常的委屈,也可怜自己,只是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便觉得已经够了,什么都够了,哪怕永承对他再坏,这一个举动就足够补偿他受到的所有虐待。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原来这样不值钱的时候,陡然感到巨大的悲哀,眼泪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淌了出来。

☆、未止记…06

酸枝木炕桌上摆着一只黄铜象座香炉,里面端端正正插了一束香。柳儿用彩釉八宝盘装了几样南方贡上的新鲜水果,从外间捧进来,端仁太后亲自接在手里,在炕桌上摆正,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佩,仔仔细细擦了又擦,才垫在手帕子上,放在旁边,人便直直地挫了下去,只盯着炕桌发愣。柳儿不敢吱声,悄悄地合上屏风隔扇,又招呼外间的两个小太监出去了。

刚过了不到一炷香时候,柳儿又回来了,在隔扇外边通报说惠妃和齐妃一起来请安。听见说是这两个,太后心里不禁诧异。惠妃心高气傲,恃宠而骄,平日里和别的妃嫔都不大走动,齐妃也是不怎么爱出门的,今天连她都拖出来了,想必是有什么一个人不好说的话。那一束香慢慢地燃短了,直待炉里都变了香灰,端仁太后才道:“让她们进来吧。”柳儿打起帘子,却是齐妃在前头跨了进来。惠妃跟在后面,把兔毛暖手筒脱下来给了宫女,她穿着鹅黄坎肩,衬得一张圆脸小小巧巧的,面上不像平日耍尖卖快的伶俐,倒透着点闷闷不乐。

太后赐了茶,惠妃开口道:“方才听柳姑姑说太后身上违和,臣妾深感不安,都是做媳妇的没能服侍周全。”太后摇摇头,道:“我这不是病,只是心里憋闷得慌……嗳,这话太早,说了你们也不一定晓得。”惠妃听了,偏赶着话头问:“太后有什么愁事,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正可以替您分忧呢。”端仁太后心里冷笑,心想你懂得什么,面上却是和善的,道:“这话说来也是好几年前了,皇上曾有个兄长,是本宫所出,长到二十一岁上却过世了——恰好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所以每到这几天,本宫都要祭他一祭。”惠妃早瞧见那香炉和果品,却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得收了笑容,低头不语。太后叹了口气,又道:“人生无常这话真是没错,当年本宫所出乃是先帝长子,又有了春宁,子女双全,多少人羡慕嫉妒。若早料得到生死有命,也就晓得该多得子嗣,开枝散叶了。”

她这么说着,却绝口不提先皇痴迷丹药,她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他几面的话,惠妃那头却以为她在暗示自己,连忙接过话茬,赔着笑脸说:“臣妾等谨记太后的教诲,必定为皇上早诞龙子,只是……”她支支吾吾,偷偷给齐妃递了个眼色,被太后看在眼里。齐妃连忙站起来,却傻愣愣地犹豫,像是有话要说又不知从哪句开口的样子。端仁看她们,就如同看小孩子把戏似的,不耐烦地道:“有话就直说,少在我面前挤眉弄眼。”惠妃使劲扯了一下齐妃的袖子,她才如梦方醒,走

到端仁面前跪下道:“求母后为媳妇们做主,皇上最近不知怎么……好起小倌儿来,对后宫颇为冷落——臣妾并非只为自己叫屈,皇上就连惠妹妹那儿也是多日不曾去了。”她那边说得哭天抹泪,端仁太后却没听懂,反问道:“你说皇上怎么了?”

齐妃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想要解释,两颊先泛起红来。惠妃见她话也说不清楚,一跺脚道:“嗐!齐姐姐是书香望族的闺秀,这话她连说一说都觉得害臊,臣妾却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太后可听说了?皇上最近频频宠幸一个小太监……这话不是荒唐么?漫说后宫姊妹众多却不曾有过子嗣,皇上该以皇族的繁衍为要紧的责任……就算有了,每天和个太监玩着,这算什么事?传了出去就不怕臣工子民耻笑吗?”

端仁太后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心里大为惊诧,面上却丝毫不为所动,掀起茶碗盖抿了两口,才缓缓地道:“你说皇上冷落后宫,似乎是没有的事吧,就本宫所知,这个月刚过了二十天,皇上去你那儿的时候倒有一多半。”

惠妃顿时噎住了,也跪下来,含含糊糊地说:“皇上虽是来了,却不曾……不曾有什么……长此以往只怕更加惨淡了。”端仁冷笑一声,显见得是她肚子不争气却怨天尤人,便嗤道:“既是去了你还说什么?有多少妃子成年累月盼不着圣驾,你想要的倒多。他进了你的门,其余的还不都是你的事儿?你还要我怎么管?难不成管到你帐帏里边儿去么?”见惠妃面上挂不住,眼圈儿都红了,又换了副和善的语气,娓娓地劝:“他还年轻,性子野着呢,玩了一两个小太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尽管往宫外瞧瞧,王公贵族逛南院的还少吗?总归是玩不出个儿子来,和你们又没什么相干,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罢了。”齐妃却插话进来,道:“就算皇上还肯垂怜我们,日子久了恐怕就不仅仅是后宫里的事了。臣妾在家时常读史书,古有童贯篡相终致方腊起义,近有前朝八虎贪贿自肥,如今虽是盛世,可也须要提防皇上重蹈覆辙。”

太后睥睨着她,微微笑道:“那你觉得怎么办好?”齐妃不言语了。惠妃听见有人开口给她帮腔,忽然胆大起来,抢了话头决绝地道:“臣妾觉得,这事非要斩草除根不可——倒也容易,只要太后您发了话,还不是一把刀一杯酒就能解决的事儿嘛。”太后轻轻闭着眼睛,半晌没说话,心中道你想作恶又不愿意担干系,就怂恿着我出面替你杀人,预备着万一得罪了皇上就往我身上推么?小小年纪,才见了几天世面?也敢算计到我头上来——遂轻描淡

写地把话扯开了,揉着太阳穴道:“说了半天,本宫还不知道皇上到底是幸了哪个。”惠妃听见问,立刻咬牙切齿地恨起来:“说起这不要脸的奴才,太后原该熟悉,他前儿还在您延寿宫当差呢,现在被皇上放在屋里,当真做起‘屋里人’来了。”

端仁太后听她言辞粗鄙,不禁皱了眉头,等她想出个名字,自己先吃了一惊,道:“难不成是那个叫文顺的?”齐妃听见文顺的名字,竟委屈得扁着嘴,掉了几滴眼泪出来,她便知道一定没错了。又追问有多久了,惠妃哼了一声:“怕是早出了几个月了。”太后嘴里虽是啧声讶异,可细细想起那文顺的长相来,又觉得这事也没太出情理之外,于是撂了茶碗,道:“一个太监也值得你们两个巴巴的跑了我这儿来哭,做主子的威严都哪儿去了?还用人教吗?这点小事我懒得管,你们自己看着办就行了,只是有一条——我不是命令,是好意劝你们——这几日春宁怕是要生产,谁都不准给我闹出人命,否则这辈子都别想再见着圣颜了。”惠妃大义凛然地说了一通,却没料到得着这样的回答,见太后闭了眼睛,不太爱理人的样子,只得跪了安,拉着齐妃走了。

人都散了,她方才睁开眼。拾起桌上的玉佩低声道:“淳儿你看看,他现在竟然连个太监都要了……他哪点比得上你?你要活着,哪轮到他来坐那个位子!我早就说,你对别人好得太过了,可知人善被人欺这话自古就没有错……”一面说着,不觉把手中那一块蛟绡帕子扯得发了皱。

惠妃在娘家的时候就娇横惯了,别人都是众星捧月似的对她,也压根用不着那些弄权的阴狠手段,年纪又毕竟太小,所以心术上没见得太精明,却只是一味爱逞口舌之快——这点上倒和永承一拍即合——于是隔了几天,便约着三四个妃子一起往崇华殿来了。她一心想人多势众,自己伶牙俐齿,齐妃梨花带雨,再加上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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