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缠斗着,便过了一盏茶的时候。永承的心思却不在剑上,他断定文顺无论如何不敢伤了自己,一双眼睛便只在他脸上溜着。两道剑锋琅琅地击碰在一块,无论他怎么努力,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无法近过那股雌剑,文顺却抵挡得游刃有余,很快占了上风。永承用力地想着依稀尚存在他记忆里的少年,那一身白衣的瘦削的剪影便毫无二致地重叠在了眼前的文顺身上。他愈发觉得自己真是钝感,明明有那么多相似,他却丝毫没察觉。
他稍一分神,手底下就露了致命的破绽出来。雌剑行得飞快,一个没收住,便直冲着他擦过来了。文顺“嘶”地倒抽一口凉气,连忙往斜里错身,虽然偏了不少,利刃还是划过了肩头才停下。永承也吃了一惊,眼见得一对穗子飞得越来越近,霎时间居然不知道怎么躲闪。等回过神来,文顺已经吓得脸都白了,提着剑动也不敢动,喉咙里一声都发不出。手臂上似乎有点湿,永承一扭头,衣裳裂了条口子,中间洇起隐隐一片鲜红。他惊诧自己竟丝毫没有要暴怒的兆头,反倒是文顺先醒转了,扑通一声跪下,扔了剑,语无伦次地请罪。永承不作声,径自把两股剑收到同个鞘中,解了盘扣——所幸文顺收得快,伤口很浅,虽然见了血,七八日也能痊愈了。他不想声张,跺着脚低声斥道:“你还跪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拿药匣子拿衣服?想等一会人来了问你个弑君的罪名么?”文顺才战战兢兢替他包扎好了。他袍子披了一半,露出整条手臂来,若无其事地道:“是朕技不如人,自找的,你不用害怕。”文顺仍然惊魂未定,心口咚咚地跳,涔涔地出了一身的冷汗。永承见他嘴唇煞白,心里觉得好笑,在炕桌上拿了酒壶,自己先对着嘴灌了两口,又顺手塞到他面前道:“喝了。”
文顺没犹豫,一仰脖子灌了下去,舌头上一阵生涩的辣,灼着喉咙口直落进胃里,咳嗽起来。等他平缓了,永承便乜着眼儿笑道:“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就小,朕虽然不追究,你却须得识得好歹——”他故意不往下说了,但文顺顿时明白了他所指的是什么,脸上难堪地红了两块,咬牙道:“奴才任凭处置就是了。”指甲却死死抠在手心里。永承说着“何必摆出这副千万个不愿意的样子”,便伸手将他揽了过来。他虽比文顺小几岁,身材却高出许多,文顺偎在他怀里,整个儿的都给掩住了,颇有些小鸟依人的意思。
永承将他按倒在榻上,解了他的衣裳,在他耳边戏谑道:“你不如自个儿把那处挖得松了,等下也少受点苦。”
文顺羞得只恨不能立时死了。永承在一旁连声催促,无可奈何,只得哆哆嗦嗦地把手指头塞了两根。永承在上头看着他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身上忍不住燥热起来,一把扯开手,将他翻了个身,分开双腿用力顶了进去。所至之处狭窄紧缩,文顺跪伏着,颤声叫疼,两手抠得榻上的垫子咯吱作响,凄切的呻吟在永承听来,更是一种异样的振奋,不禁朝更深处整个儿的埋入了。他要把自己心里一切的纠缠和愤恨都在他身上释放掉,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躲开那些让他无计可施的人。没有谁是他真正可以掌控的。他恨透了太后,却并不能让她消失;他厌恶他那些妻妾争风吃醋,却没法令她们任何一个本本分分地闭上嘴;就连春宁的婚姻,他也不能让她幸福……他第一次去侯府听戏,就撞破了马昭庆跟个戏子眉来眼去。他没敢告诉春宁,可后来瞧她的情状,竟像是早就知道了。他打心底里替他们两个觉得悲哀和不值。他的权杖只是个虚空的架子,可眼下这个人却不是。文顺忍着痛,呜呜咽咽地掉下泪来,把脸埋在手臂里不停地摇头,方才的棱角全然不见了,软得像折了两半,嘴里只是断断续续地压着声音求饶。永承很满足于这种得胜般的征服感,越发恣意冲撞,终于在他身子里泄了出来。低头看时,只瞧见文顺唇上一排齿印,咬得连血都要渗出来了,双眼紧闭,竟然昏了过去。
永承对他空荡荡的腿间颇为好奇,忍不住伸手抚弄。文顺虽然幼年即遭宫刑,伤口至今仍然触目惊心,像是幅白绫上突兀地被墨汁甩了一片印子。他昏沉沉的,眉间却微微隆起两团,像是做了噩梦似的蹙着,过了一会渐渐醒了,看见永承,立刻翻身坐起来,紧紧蜷起双腿来遮掩,又低了头不吭声。永承猜他心里必定自轻自贱得厉害,便拉过一条被子裹在他身上,扯着闲话道:“朕觉着你功夫虽然好,可是招式太过柔韧了。刀剑这种兵器应该是利用其锋利,借力杀人,怎么到你手里连挽个剑花也和外面的侍卫不一样?”文顺面上惨淡,勉强笑了笑,毫无平仄地道:“奴才本是刑余之人,奴才的师傅也是,行动处有些妇人姿态也是难免的。有头发谁又愿意当秃子?”正说着,两颊突然涨红了,浮出扭曲的尴尬和羞愧来,身子也缩成一团,像是臀下有根刺。永承觉得奇怪,问他又死活不答言。索性掀了被,只见那身子底下竟缓缓流出一片濡湿,洇在榻上。永承抬眼觑着他,想笑又憋得难受,文顺却死死抓着被
角,眼圈儿红着,几欲哭出来。永承没好气地道:“你委屈什么?朕临幸了你,是给你多大的脸面。后宫有多少妃子天天盼着朕去碰她呢!”文顺忍着眼泪,哆嗦着嘴唇回了一句“是”,便不再说话。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点懊丧。他在文顺身上作威作福,肆意欺凌,无非是仗着皇帝的威严。文顺忌惮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头上那顶皇冠。如果今天做皇帝的不是他,而是别人,文顺也一定是一样无条件地服从那个人——再说这皇位原本就不应是他的。文顺对他除了屈服顺从之外,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别的?永承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的地位令他从没用这种方式和人交谈过,连措辞都找不到合适的,更何况他早逼着自己下了决心。与其知道得多了心里摇摆不定,不如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了结了最好。他怔怔地看着被踢到脚边的那对双股剑,觉得有很多很多年那么长的时间都被自己不知所谓地浪费了。如果他不是这么后知后觉,说不定事情会是截然不同的样子——但也可能只是另一样的破败。二更的梆子远远地敲了,咚咚两声,顿了一顿又是咚咚两声。文顺穿好衣服,准备叫上夜的人进来伺候。永承突然站起来:“你知不知道三年前没了的大皇子是怎么死的?”
文顺惊诧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追问了一遍。文顺迅速地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迟疑着答道:“临平二十七年十二月,大皇子不慎失足落水,染了寒疾一病不起……”永承坚决地打断他:“胡说。”文顺看也没看他一眼,冷静地重复:“大皇子不慎失足落水……”永承淡淡地道:“朕要说不是呢?”
文顺偷偷把手藏在袖口里攥紧了衣角,很清楚自己脸上已经不自然地难看起来了。他摸不透永承到底有什么用意。皇子淳是怎么死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这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到了。下一句是什么?是想让他也用这个死法死一次吗?文顺深知自己的境地,他现下是整个儿后宫的靶子。倘若他是个女人,永承或许还会赏他一个名分,一夜飞上枝头,但他不是,就迟早只有一个死。不同的只是过了明路赐死,还是暗地里被谁弄死。他从没指望皇上的庇护,永承绝不会为了一个奴才和内宫外戚翻脸,更何况永承根本就没对他动过心。这些念头在脑子里啪啦啪啦地翻过来,翻过去,狂风吹着书页似的。文顺心里慌张得要命,口头上却还是波澜不起,道:“不是便不是吧,反正人都没了。至于到底怎么没的,您知道就好了,奴才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只是等
您哪天不痛快了,提前说一声,奴才好歹得明白自个儿是怎么个死法。”说着就要往外头退。永承一步跨上前去,拽着手臂将他圈到怀里,俯在他耳旁悄悄地道:“是朕杀的。”
单薄的身体猛地颤了起来,文顺在他手臂里挣了挣,却并没有露出怎么震惊或讶异的样子。永承继续说道:“其实也是他自己太傻。掉进鱼塘里的是朕,他明明在一边看着就行了,朕溺死了对他只会有好处。谁知道他做人那么实在,竟然自个儿跳下来,你说他是笨呢,还是找死呢?”
文顺只得喃喃地答:“大皇子单良敦厚,做出这样的事不奇怪,出了意外也合该是他命里犯冲——”不等他说完,永承便“哼”地笑道:“哪里是命里犯冲?他只知道救朕一命,朕就会从此感恩戴德地臣服于他,却没想到水底下还藏着人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脑子比他娘差得远了。那天是陈太妃的生日,先皇操办得风风光光,自立府邸的皇子们也都给叫回来庆贺,结果好端端的生日变了祭日。捞上来就断了气,长禧宫恨不得把整个太医院都搬过去——哪儿救得回来?”
文顺脑子里昏沉沉的,只得硬着头皮挤出一句:“皇上心思缜密,才能设出这样的局,成大事的人心不狠是不行的。”永承却忽然沉默起来,手上也松了些,呆了半晌方道:“我哪里想得出……是我的生母——那时还是舒妃。后来长禧宫预备着寻仇,只是朕人在宫外不好下手,就先盯着了她……所以大皇子没了不到三个月,她也薨了。没想到朕那个老父皇竟然那么不中用,一看见接二连三的死人,就觉得是自己修心不诚,老君有怨气了,紧催慢赶地成日炼丹,炼了一炉什么玩意出来,吃下去不到半天就崩了。”顿了顿,又笑道:“也幸亏他驾崩得快,朕才能顺利登基,否则再拖下去难保端妃——朕是说太后——不会暗害于我。朕压根就不想尊她为太后,只是先皇看大皇子没了,要抚慰她,才匆匆忙忙册封了皇后,朕还处处将她当母亲一样奉养着,多荒唐呢!”
文顺吞了下口水,慢慢地道:“皇上这话没道理,两宫各欠一命,也算扯平了……难道大皇子的命就不是命么?”永承冷笑一声,放开他道:“生在天家又是长子,这么大的便宜的都给他占了,总归要付点代价出来。长子又怎么样?长子就高贵些么?今天若是换了他坐这个位子,他能坐得比朕稳靠吗!”文顺连忙顺势挣脱了,却又不敢就出去,只好站在那儿听着。永承不再往下说了,他才道:“皇上今天喝高了说胡话,奴才什么都没听见,您还是早
点安置吧。”说着就要往外走,永承怔怔地看着他退到门口,突然叫了声:“止安!”
文顺摸在木隔扇上的双手抖了一抖。这一声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在作梦。他叫他止安,不是文顺,是杨止安。这名字他已经十几年没有用了,宫里更是没有一个人叫过,徐太监说不吉利,可他不明白到底不吉利在什么地方。“文顺”这两个字是一只黑麻布的套子,人钻进来,它便自动地封了口儿,吞得渣都不剩。每次别人喊出这个名字,总是带着怒气,要么就是颐指气使地叫他做这做那,他便也死心认命地受着,似乎他从别人那儿继承的不止是这个名字,连带着那个陈人的温驯和忍耐也一并变成了自己的。他几乎已经要忘了自己原本是哪儿的人、叫什么了,可永承在唤他,不是“文顺”,他在唤他。
永承仍是道:“止安,朕今天晚上是喝醉了,可朕明天一早就会记起来。朕明天会后悔自己说多了话,也会想灭口……可是朕舍不得杀你。”文顺没回头,只是静默地摸着那门上雕的小蝙蝠,指腹上格格楞楞的。“朕明天早上会让刘荣传旨下去,送你上东北看守皇陵,从今以后你都再进不得西京,更回不了宫了。”文顺闭上眼睛,眼前灰蒙蒙的没有光亮。彻骨的冷风穿透了外面的棉门帘,从缝隙里扑过来,身上刺拉拉地发毛。他试探着把额头往前抵在隔扇上,轻声问:“这可是惠妃娘娘的意思?”
永承一愣,道:“和那事无关。”然而言语间的一瞬迟疑早就卖了他。文顺苦笑道:“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皇上要撵奴才出宫,只命令一声就好,何至于把这种天大的秘密都说出来呢,说不定将来您后悔了,就真有杀人灭口的那一天了。”永承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聪明得太过了也不是件好事,只是……朕真不是因为惠妃……”
文顺微微点了点头,颈子里的骨头生了锈似的互相磨着,心里若有若无地尚有些慰藉。他多半是想让他好受些,不愿意让他觉得几个女人的枕头风就令他动摇了。永承到底是没想留他,可他愿意稍微地顾及一下他的心情,在他而言便已是够了。他轻叹了一口气,声息微弱得发着颤,闭着眼睛道:“皇上的恩典奴才领受了……您放心,今儿晚上的话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呼啦一声拽开门,迟疑片刻,还是踏了出去。他始终没回头,生怕对上永承热烈的目光,怕自己看见他,会一个忍不住就跪下来求他不要撵他走。他出了崇华殿,疾步冲到西一长街,方玻璃罩子的油灯安寂地燃着,光投在宫墙上,火红的像是泼了血。
这条路他走得再熟悉不过,当初从延寿宫到崇华殿,便是从这条街上进了西门。他几近昏死过去,两个太监架着他一步一步地贴着墙根蹭了不知多久,他只不耐烦自己的步子是那么短,这条路怎么也走不完,可永承在前头健步如飞,撇了他一味地向前,很快就连他的袍角都看不到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出宫的这一天,从踏入这道高耸的围墙开始,他所祈求的就只是能平平安安地熬到最后,老死或是病死,他得在这道墙下慢慢地消磨掉一辈子。闲下来的时候,他会从那扇低矮的黄杨木门里弯腰然后出来,木然地望着头上被三面檐角框起的一块狭小的天空,他走在这条长长的宫墙下面,悄无声息,他屏气敛声地躬着身子,随时准备着对人屈膝跪下。这漫长的甬道边有无数扇门,每扇门又能通向无数个岔路,然而他兜兜转转,从小到大这么久了,也说不清出口在什么地方。他从没有奢求过自由,也早忘了那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的世界里只有消不掉青肿的膝盖和看不见尽头的役使。文顺抬起头,这条触不可及的狭窄的天上却挂着一轮硕大的圆月,白得耍胶蟊呤强美匣笔鳎∽哦ネ飞夏羌复怨馔旱闹﹁旧忱采忱沧飨臁?br />
这里没有一处是他的,可他毕竟在这里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他突然感到空旷茫然的害怕,这些年他没有一天不在企盼着出宫,哪怕只是在城里随便走走,看看别人正常的生活,然而此时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宁可自己到死都站在崇华殿的游廊下,和那一溜红柱作伴,当个不吭声的摆设。也许就这么被禁锢在没人留意得到的角落里了,可是那并没有关系……他愿意。
☆、未止记…08
上元节才一过,刘荣就催着文顺收拾包裹出宫了。他十二岁进宫,到现在是第十三年,以为有不少东西,不料整理出来也只有几件四季常穿的衣服鞋袜,一些伤药,和几本打发时间的旧书,包了两个包袱,其余的用具都送了同住的王太监。这么多年了,说一句走,竟然也立时就能走得了,这么点家当,活像居无定所似的,他心里不禁泛出点苦涩的自怜自艾来。
文顺想着应该去向皇上辞行。其实是用不着的,但在他毕竟有点不同。刘荣早安排了一个徒弟顶了文顺的缺,自己在暖阁外头拦着,说:“你当上头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理?”文顺明知道刘荣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