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郑好紧闭着的双眼就可以感知她正经历着撕心裂肺的疼痛。随着仪器的嗡嗡声,她的左手逐渐失去了力气,小理使出了浑身的力量抓住郑好的左手,像是要把自己的力气通通传递给她。
郑好粉红的面颊此刻像纸一样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小理轻轻把郑好的汗珠擦去。
“喊什么,做个人流就这么叫,以后生孩子还得疼死呢!”三号的男医生正训斥着手术台上惨叫不止的女孩,结果女孩却叫得更欢了。
“哎,哎,”给郑好手术的大夫招呼着小理,然后对着郑好伸了伸下巴说,“没结婚吧。”
小理像郑好一样闭上了眼睛,她的右胳膊因为用力过度马上就要痉挛了。
大夫独自唠叨着:“那才怪呢,没结婚的个保个不喊不叫。”
郑好听到大夫的话,把眼睛睁开,无力地看了大夫一眼之后,又闭上了。
“行了。”大夫抬起了头。
“行了”在这个时候就像一道特赦令,意味着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
郑好没有动,小理摸摸郑好的脸蛋,她仍是不动。
“把我的小郑好疼坏了,是吗?”小理俯在郑好的耳边,轻声安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乖孩子,现在没事了,去躺会儿吧。”小理把郑好扶下手术台,又托着郑好的身体,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休息室的床上。
郑好始终也没有睁开眼睛,她已经没有力气睁眼睛了。
大夫问小理:“你是她什么人啊!”
“姐姐。”小理用脸颊贴了贴郑好冰凉的额头。
“对你妹妹可真够意思。”大夫边说边收拾仪器里的胚胎碎片,“想不想看看你外甥?”
“外甥?”小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能看到“外甥”也是那五十元钱买来的特权。
“看看吧,替我看看他。”躺在床上的郑好忽然说话了,她无限忧伤地看了小理一眼,然后翻身用被子蒙住了脸。 (140625)
日期: 03/14/06 20:15
“这是小腿儿。”
“这是小胳膊。”
“这是肋骨。”
医生手里泛着青光的镊子在那个污秽的小盆里钳来钳去,冷静而熟练,像拼图一样,竭力把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肢体重新组合起来。
“咦,头呢?头呢?”在那滩粉黄色的胎盘边,她终于找到了胎儿的头。
小理的心立刻开始了绞痛,因为她竟然看到了一双眼睛。
在直径不到一厘米的人类头部的雏形上,那双眼睛是惟一可以辨认出的器官,因惟一而格外醒目。
比小米粒还要小,像两粒黑色的砂。
可是,这两粒“砂”却立刻赋予那已经支离破碎的躯体以鲜活而又可怖的生命力。让小理于刹那之间意识到,她是在和一个“人”对视——在和一个有血有肉有眼睛有父母的人对视啊!
小理深深地凝望那双眼睛,甚至以母亲般的柔情幻觉出它们带着某种无辜的笑意,包蕴着这个惨烈地夭折了的孩子无言无尽的倾诉。
所有的人,无论高矮胖瘦,无论贫富贵贱,都曾经和这个孩子一样大。不同的是,他们最终得以长大成人。
在这个简陋的妇科诊室,摧毁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像割除一个发炎的阑尾一样合乎情理。
其实,生命是最值得敬畏的,漠视生命无异于轻视人类自己。难道不是吗?
小理的眼泪再次掉落下来。
而孩子的母亲——郑好,此刻正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那面脏兮兮的墙壁——仅仅是看着,没有哀怨,没有委屈,没有期待,没有谢意……刚刚承受过的巨痛已经吞噬了她思考的能力。
“好,挺利索,你们可以放心走了。”医生端着那个小盆进了卫生间,里面传来水箱轰隆隆的冲水声。
空荡荡的走廊里,小理扶着沉默而虚弱的郑好向前走。
在楼梯的拐角处,三四个家属拥着一个女孩堵在那里,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给女孩戴口罩、蒙头巾——小理认出,那个女孩就是三号床那个惨叫不停的姑娘。
小理扶住郑好,又一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自己把郑好包裹得比那个女孩子还要严实,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的士停在小理和郑好的身边,小理蹿过去替郑好打开车门,郑好一头栽倒在后座上。
在小理登上的士的一瞬,凛冽的北风突然把那两粒“砂”吹至小理的眼前,小理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灰色的三层建筑物。
小理想,今天最值得庆幸的不是手术的成功,而是郑好没有看到孩子的那双眼睛。 (140625)
日期: 03/14/06 20:16
谁也料想不到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小理没想到自己会在别人用来旅游观光探亲访友的假期里成为杨金山和郑好都离不开的特别陪护。
这是小理第一次走进郑好的爱巢。
家不在大,有爱则灵。
“爱巢”,是小理对郑好和老孙这套总面积不到四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厅的特殊称谓。
房子是老孙花十六万元买的,产权证上户主的名字是郑好。
冬季里的人,鼻黏膜特别敏感。从寒冷的室外进入室内,立刻就会准确地捕捉到室内的空气味道。郑好的家弥漫着纯纯的鲜奶油的甜蜜气息,像橱窗上写着“分分出炉,秒秒新鲜”的西点房。
房间的布置有着温馨自然的凌乱美,墙上挂满了老孙和郑好镶在不同形状不同质地镜框里的照片,带有结节的松木地板上高高地摞着各种影碟和唱盘,长长地横摆着各种书籍和时尚杂志。卧室的窗帘和床上用品都是纯棉的色彩艳丽的格子布,和“飘”的风格差不多。角落里摆满了老孙从世界各地买给郑好的各种小装饰品,云南的香荷包,无锡的阿福,法国的艾菲尔铁塔模型,泰国的铜象,美国的自由女神,日本的穿和服的玩偶……
小理把小屋的各处仔细地欣赏了一遍。她喜欢郑好的家,喜欢郑好的一切。她感慨着,深思着,不只是郑好的美丽和爱情让她望尘莫及,连郑好的家也是她望尘莫及的。
小理问自己:如果她和革文也有这么一套小房子,革文能让她把家布置成这个样子吗?革文的眼光和她的眼光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啊。
每一次上街购物,革文都要被小理哀求着才肯走出家门,而且,不论买什么,都会与她发生分歧。颜色啊,质地啊,样式啊……两个人很少有意见统一的时候,虽然革文最后都顺从了小理,可是小理的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
而郑好和老孙却是出奇地一致。除了性生活的步调一致,连审美的趣味也那样相似——有几对男女能像他们这样和谐啊。
小理忽然意识到:女人身上有两把锁,一把是掌管精神的,一把是掌管肉体的。
郑好多幸运啊,两把锁都被老孙开启了。
而杨革文打开了自己的哪把锁?
难道自己只配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把锁一天天地风化下去,锈蚀下去吗?
如果一直到死,也没有人把自己打开,自己是不是枉费今生了呢?
下辈子的自己能享受到男女之间的真正和谐吗?
就在小理的心情逐渐迷蒙灰暗下去的时候,郑好正按照小理的严格规定,把自己埋在大棉被中,只露出脑瓜。她默默地看着小理爱不释手地把玩她的小摆设,她知道小理一定又在想“家”了——想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王小理呀王小理,郑好感叹着,王小理是一个多么精致而可爱的女人啊!
王小理几乎具备了女人应该具有的一切美德。可是,是不是因为她完美得过了头,才会找不到幸福?
什么叫幸福呢?郑好突然想起曾经和小理一起探讨过的这个问题。眼前的小理,脸上满是羡慕的神情,她一定好羡慕自己和老孙的幸福生活呀!
可是,小理哪里知道,眼前这令她羡慕的一切也许很快就要变成不幸,很快就要灰飞烟灭转头成空了…… (140625)
日期: 03/14/06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