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几个小孙子向善存磕头的时候,看着他们黑白分明的纯真的眼睛,善存终于忍不住了,他目光中的哀伤,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他们都知道善存想起了谁。
在孩子们音乐般的清脆笑声里,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伤感,孟夫人哀哀地哭了起来。
寿宴已经摆下,大人们默默地就座,只有小孩子们仍在不知忧愁地笑闹着。
这个时候,从大厅外走进来一个人。
罗飞第一个从席上站了起来,接着,孟家所有的儿子们也都愤怒地站了起来。
那是静渊,他一个人。
自从静渊娶了锦蓉,便再也没有来过运丰号。逢过年,只是他自己拿着贺礼,去运丰号的账房柜台找到善存,把东西一放,说几句话就走。
静渊整整衣襟,安静地走了进来,不顾人们对他敌视的眼光,径自走到善存面前,慢慢跪下。
“爹”静渊道,“女婿和七七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他不声不响地磕了三个头。
善存眼圈一红,将他扶了起来,只说:“好,好”
罗飞和孟家的兄弟们都默然地坐下,这一刻,仇恨没有任何意义。
静渊坐在善存身旁,就如同多年前一样,和大家喝着酒,相互敬着酒。他们都没有提到七七,反而把话都岔开,媳妇们问起静渊的儿子怎么样,调不调皮,打算送到哪里上学。
静渊一一答了,随即挨个跟孟家的兄弟们敬酒。罗飞坐在至勤身旁,静渊朝他举了举杯,罗飞淡淡一笑,也回了个礼,两个人默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章 山重水复(1)
第三十章 山重水复(1)
吃完饭,静渊便告了辞,罗飞也起身,说也要回盐店街。两个人一同走出大厅,沿着青石子小道默默走了会儿,快要走到总号柜房,罗飞忽道:“听说你要去璧山?”
静渊嘴角扬起一笑:“你倒是消息灵。”
罗飞也是一笑,“我知道你要去找那个姓卓的技师,不过我告诉你,找到他也没有用。孟家的技师是美国请来的,你要开铁厂,拼不过洋人。”
静渊面上是从容不迫的冷漠,没有接罗飞的话。见罗飞依旧是衣着朴素,神情较往年更加沉稳,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娶妻?”罗飞却把头侧向一边,没有回答,朝静渊看了一眼,目光深沉:“你为什么要建晗园?”
静渊冷冷地道:“你不要忘了,她还是我妻子。”罗飞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淡淡一笑:“你也不要忘了,如今你家里还有一个妻子。哦对了,你还有一个儿子。”
静渊眉头微微一蹙,像被什么刺痛了一样,眼中闪出冷厉地光芒,语声镇定:“在清河三妻四妾很正常。”
罗飞哼了一声,轻蔑地看着他:“你这么想,七七也会这么想吗?”一拂袖,快步上前,将他甩在了后头。
静渊看着罗飞的背影,额头上显出倔强的棱角,可眼光里却是一丝黯然。
……
卧室里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纸盒子,里面全是锦蓉从广州、上海买来的衣服。
每一次他走进来,都有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感觉,灵魂轻飘飘的,似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却还记得前世的光景。他看着这房间,就像有时候看到写在纸上的自己名字,那分明是自己的名字,却是越看越陌生。
他对着锦蓉笑了笑,她的脸容对于他是如此熟悉,可那种诡异的感觉总是在这样的时刻上来……她是谁?为什么她如此陌生?
恍惚间他听到她似乎说了句什么,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做出疲倦的样子,趁着揉脑门的功夫反应了一下,在脑海中苦苦搜索,他想起来,原来她说:好看吗?
她从盒子里拿出一件款式新颖的旗袍,在身上比了一比,笑问:“静渊,好不好看?”
他习惯性地露出微笑,点头道:“好看”
她又挑了挑,拿起一件浅紫色的,比了比:这件呢?
他坐在一旁,眼光看着她,却似能穿透她飘向未知的远方,他微笑道:都好看。
他的语声是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冰冷,锦蓉的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掠过惯常的失落。
他对她真的很好,她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话剧,他便出钱给她组了个话剧社,让她当了剧社的董事。清河是个小地方,人们都爱听川戏,那个剧社尽演一些清河人看不懂的现代戏,每年都亏钱,静渊依旧坚持大把大把地往剧社花钱,最后还是锦蓉自觉,让剧社的那群年轻学生拿了钱作鸟兽散。
锦蓉是个时代新女性,便与所有新女性拥有共同的喜好:华服,美食,交游,理想,哲学,虚荣,空谈……锦蓉常想,他对我多好啊,好得无处指摘。我要什么他都给什么。可她却经常恐惧地发现,是的,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假如她开口跟他说她想要一个情人,只怕他也会给她。
其实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要他一人而已。她看似拥有了他,拥有了一切,却又似什么都没有。
走廊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文斓从外头跑了进来,钻到静渊怀里,欢声叫道:“爹爹回来啦”
屋子里的两个大人都微微松了口气,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玲珑窗格间透出的光线氤氲成斑驳碎影,点点洒在儿子胖嘟嘟的脸上,静渊笑着摸摸他乌黑的短发,为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想起母亲的话:
“瞧我们家文斓,分明是个小静官儿”
锦蓉生文斓的时候是在仲夏,花园里开满了栀子花,香气浓郁,空气清新无比,一切的一切都如日头下的花朵,芳香馥郁生机勃勃。因为产前照顾调养的好,锦蓉没有受多苦,他却备受煎熬,站在产房外头,心揪成了一团。上午十点,儿子呱呱落地,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他知道自己心中应该有喜悦,是的,他从锦蓉手里接过已经包在精美的襁褓中的儿子,露出了狂喜的笑容。
锦蓉轻轻笑道:“静渊,你高不高兴?”
高兴我高兴
他口中答着,却忘记了看她一眼,只把目光紧紧投注在他怀中的婴儿。
那是他。
那是又一个他。
看着他,他心中有惊愕,有震撼,有愧疚,有怜惜,有无尽的爱恨,有无限的希望。
他知道他的新生就在于这个孩子,他是他,但他,却绝不会让他成为他。
只有看着文斓,他才会忘记七七,可是每每在最喜悦的时候,他的那个神秘的分身却突然站在他身旁冷睨,让他想起她。
他曾经杀死过他和她的孩子,他的手上沾满了那个孩子的鲜血,凝固的紫黑色血块,浓烈地血腥味。而她,眼神空洞地站在窗前,扶着那张已被他烧掉的方桌,一抹纤细的身影微微颤抖,像一株脆弱的苇草。
他多少次在梦中看到那个身影,在梦中,他在走廊里飞跑,想冲进他和她的那间卧室,可是跑到跟前却发现门被自己栓死了、钉上了木条,而她的身影却依旧立在窗前,她在窗前,他透过窗户看到她身下的一片鲜血。浸满了地板,在地毯上开出枝叶与暗色的花。
他想冲进去,可突然却出现了万水千山将他和她阻挡,他看到那鲜血变成一股泉流,然后变成一片汪洋将她淹没。
静渊对文斓的溺爱,连林夫人都看不过去,每年祭祖,文斓怕香烟味,静渊便不让他去祠堂,免去他拜祖先。林夫人免不得抱怨两句,静渊把文斓往乳母手里一放,自己默然无语走进祠堂里,重又磕下头去。
起来对母亲道:“妈,以后就我替文斓磕头了”
林夫人无话可说,只幽怨地看着他。
有了文斓后,静渊一日三餐均在家里吃,文斓一天天长大,静渊也在慢慢发生变化,饭桌上对着儿子他有说有笑,甚至给母亲、给锦蓉夹一筷子菜,文斓渐渐能坐在凳子上,能自己拿筷子,能不用佣人喂饭了。静渊看着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天伦之乐,这种快乐有多么强烈的力量。
他偶尔会在饭桌上出一会儿神,幻想七七坐在自己身旁,他想起多年、多年以前,偌大的饭桌旁她亭亭的纤细身影,她微笑着从佣人手中接过饭菜,一盘盘工整地放在桌上,然后安静地坐下,日日夜夜,她在空空的、安静的大厅里,陪着他冷漠的母亲,等他回家吃饭。
那个时候,他总是强迫自己在盐铺里,刻意地去冷落她,回避她。
他的心猛然抽痛,沉痼的伤长出了尖利的刺,刺得他瞳孔一缩。
她却依旧亭亭地坐着,一团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