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哪一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幸福愉快?逢年过节我便带他们回城里,让他们熟悉自己的老家和这里的亲人。这是“根”的所在,谁愿意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每次一路上姐弟俩都会欢天喜地。小女边欣赏大自然的风光,边哼着自己编的曲子,那歌曲虽无章理,却十分悦耳动听,让父母听着心里快活。小儿总是不眨眼地望着陌生的世界,象一位小画家,正在构思一部伟大的作品。大约天下做父母的总对自己的孩子有点偏爱,无论自己的孩子怎样蠢笨,都可以从他们身上发现可喜的变化,觉得他们一点小小的进步都是惊人的成绩。正如再糟糕的孩子照片,也能让父母找到可爱的痕迹一样。看着他们,我心中的不平和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感到世界本该是美好的。
“倒流”城里后,两个孩子更可怜了。一天下午六点多钟我从学校回来,看到他们还在外面奔跑,小女光着上身,小儿流着鼻涕。姐弟俩见到我象看到救星一般欢呼雀跃,边喊“爸爸”边冲过来。我知道美娟又出去摆摊子,留下两个孩子成了流浪儿。我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然而我还不能马上抱起他们,我得赶去问问黄组长,“转正”一事怎样了,还有“上山下乡”“回收”的事也要去打听打听。我放下自行车,顾不得孩子早已盼望的心情,立即又跑出来。可得来的仍是失望的信息。垂头丧气回到家里,两个孩子却不见了,又到外面去等他们的妈妈回来。我呼叫着,小女在公路边应答,小儿吧哒吧哒跑过来。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两个孩子跟我们一样在受罪呀!
进到屋里,我赶紧动手做饭,姐弟俩乖乖地在一旁等着,只有小儿细声说:“爸爸,我肚子饿。”偏偏柴草不干,烧着了又熄了,冒出股股浓烟,急得我满头大汗。幸亏这时美娟回来,放下担子就过来帮我烧火。两个孩子却伏在椅子上睡着了,只得把他们抱到床上去,可刚一放下又都醒过来。好容易煮好饭,已是晚上九点多,这时祖母过来“告状”:“早上那小的爬到楼台的栏杆上,太危险了。”美娟一听就骂小女没照管好弟弟。小女委屈地哭了。我心里很难过,应该怪我们没能照顾好他们。美娟不理解我的心情,埋怨我纵容了孩子。我知道那些日子美娟够苦的,一大早得起来做饭,然后到集市上买生花生,回来得赶紧煮熟再挑到街上去卖。晚上要料理家务,给孩子洗澡换洗衣服。我看她瘦了许多,不禁又叫她别去排摊子。她十分生气;“我又不是喜欢这样,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可不这样又怎么办?一斤黑市米四角多钱,你每月的薪金光买三个人的口粮还不够呢?”是呀!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逢上星期天,我在家里尽量多做些事,支援美娟“做生意”。替她煮花生,再让小女送到街上去。有时小女提不动,我就亲自去送,小儿哭着要跟上,三人只好结伴向大街走去。这时我仿佛觉得人们在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便不屈地昂起头来,在苦涩中显露高傲,正视这真正的人生。就连小儿也会为这种贫困感到“自豪”。那时他不得不穿着姐姐退下来的旧衣裳,邻居小朋友便笑话他,可他却理直气壮地说:“这件衣服我有,可惜你还没有呢!”他一点不为自己“男扮女装”感到羞愧。这种“自豪”恐怕也只有穷苦人家的孩子才会有。来到街上。美娟正寂寞地蹲在街旁叫卖,看见我们,象是得到极大的鼓舞,我想她心里一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患难中最需要相互支持。大凡每个人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乐园,不要把那些生活穷困,灾难深重的人看得过于悲观,就连在路边行乞的人,也并非没有幸福的时光。美娟告诉我,前几天小儿竟独自一人跑到大街上。当他找到妈妈时,又蹦又跳,嘴里不停地欢呼他的胜利,这是他来到这世界第一次独自走出家门去找妈妈,他能不高兴吗?可我们都吓得要命,多危险呀!小儿毕竟还不满三岁。
星期一我必须回学校上课。美娟照样一大早就出去,照看小儿的任务还是落在小女身上。她总是懂事地点着头,小声“嗯”一声表示同意,可语调嘶哑,眼角边似乎还噙着泪花。有时小儿哭了,我只好等他不注意时悄悄溜出去。而小女却叫起来,声音有点凄厉,尽管她答应过,可看到爸爸离开,妈妈又不在,她能不感到孤单害怕吗?她才刚刚五岁。结果小儿也哭了,此时我怎能忍心走开,只得回来哄骗他们。最后没办法,也只好让他们去哭了。我想只要不出危险不生病,苦是一种锻炼,对孩子的将来有益。我不为此感到悲哀,看到别人的孩子穿着漂亮的衣裳在嬉笑,我一点不羡慕,只有无所忧虑的人才会满足这种幸福。我认为人的一生,不在童年的遭遇,童年是短暂的,孩子也是无所烦恼的,决定的是成年之后,走进社会面前是一条怎样的路。我关心的是孩子们的翅膀长得硬不硬,能不能高飞翱翔,冲破云层去异国他乡观光觅食。倘若只知道在原地打转,再肥胖也只是一只庸鸟。
居民“上山下乡”政策的失败,造成许多“黑”人“黑”户在城里到处游荡。这些人络驿不绝地扣打当年负责“上山下乡”事务的“四向办”大门,愤怒围追县革委会要人,要求返回城里居住。但是那些当官的,办事的,根本不予理会,也许他们也做不了主。拿人民的利益为自己请功有人干,一到谈“回收”,是纠正工作过错,等于打自己的嘴巴,就谁也不愿做了。
有一次我到“四向办”去想反映一下自己的困难情况。一位年轻干部摆出一付官架子,对人不屑一顾。我站在一旁也冷冷地看他怎样对愁眉苦脸的群众高声斥责,无理拒绝。所用措词当然堂皇:“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指示,是消灭三大差别的重要措施,是伟大的战略部署……”对别人可以满口革命,大言不惭。被生活迫得走投无路的居民,只能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他们怎么敢说这不是“毛主席的指示”,不是“伟大的战略部署”?他们象一群被人欺侮惯了的乞丐,还在等待恩赐。我觉得自己也是一副狼狈相,在那个年青人眼里同样是“下等人”,对待“下等人”的态度就是傲慢。我知道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这不仅仅是个权欲熏心的小官僚,支撑他的是当时整个的现实。
人们说干部办事看“关系”,看“后台”。为了被“回收”,我也跟着做种种拉“关系”的努力,走访所有亲友熟人,希望找到一个通向“四向办”主任的人,借他的“关系”来解决问题。我还不得不跟“四向办”那些人敷衍着,见面赶快热情打招呼。回应往往是冷淡和轻蔑的。但我并不要他们的热情,我深知自己对他们的招呼全是出于个人目的,而非对他的尊敬。权力在那些人手里,为了被“回收”,不得不这样,即使一百次冷遇,也还要做下去。尽管这显得有点下贱,但绝不是他的高贵,而是我为生存权利奋斗的决心。对方的傲慢淫威只能叫我更瞧不起他,丝毫未使我感到一丝害怕。
生活迫得我要到处奔走,每个星期天,整个假期都在东听西探,希望上级有新的指示,希望出个“清官”来为民伸冤。有时得到一鳞半爪“好消息”,大家奔走相告,彼此欣喜一番。可是随着希望破灭,得来的是更加深沉的忧虑。一些迷信的人又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期待有一天会出现奇迹。他们上山求神拜佛,抽签卜卦,恳求上苍解脱苦难的人。连美娟也听信了一些谣传。我虽觉得纯属迷信,有许多可笑的地方,但我不愿予以驳明,宁愿让她信其有,不愿她的精神遭到折磨。生活原本如此,当我的能力无法改变困境,当我感到危险就在眼前,也曾经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祈求上帝的拯救。那是谁也不知道,连美娟也不晓得我在恳求上帝的帮助。许多时候总能平安无事,度过难度。虽然我不祷告也会这样,我还是情愿在精神上愚弄我自己,甚至依赖它忍受着生活中的种种不公。
精神上的充实和自信,我往往看得比物质上的拥有和满足还重要。在那样困苦的年月里,我仍不忘享受一点娱乐。除了经常带孩子去“团部”、“机场”看解放军公映的免费电影,那时影院正在上演一部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据说十分火爆,有个地方公开放映,拥挤的场面导致踩死人。说故事感人至深,主人公悲惨可怜,“整个影院都在哭”。于是我带领全家也去看,这一看几乎花了美娟一天劳动得来的辛苦钱,我还是不心疼。可是电影却让我失望。我不认为值得去为那位姑娘伤心落泪,我自己的境遇就够苦的,从未想到应该痛哭流泪,还去同情别人干什么。也许温饱的人掉几滴眼泪,表明自己有“阶级感情”。我却认为是意志薄弱的表现,真正的无产者不一定要流泪,真正的人生无须那样悲哀。从发展的意义说,不应停留在痛恨过去,而更应该着眼于创造未来。一个人在困境中最需要的还是力量,是精神上的鼓舞,而不是“同情”。
“精神”是支柱,但不能填饱肚子,“物质”才是最实在的东西。1974年除夕,当安逸的人们停止工作,在自家门前杀鸡宰鸭,热气腾腾准备迎接新春的到来。我还在孤独寂寞地迎着北风,为“回收”和“转正”奔走。家里冷冷清清,乡下已经一点食物也不肯供应,城里没有“居民证”,买不到任何食物,一切都凭票证供应。“高价”的食品又买不起。美娟十分过意不去,总不能让孩子去看别人热闹,在大年初一还吃地瓜粥。我不认为过年过节一定要吃一顿好饭,然而不这样就在世俗面前显得不景气。再穷也要在过年时摆一点门面,预示来年有好年景。我想,本来就没有好年头,何必去强装,至于新的一年,当然也希望着,希望只存在于我的努力。
我决计去做一次“为了吃”的努力,找到一位学生家长,他有权批“条子”买二斤“平价”肉。去了两趟才找着,不料他却打起官腔:“今天不批条子”!我明白是不愿意的托词,二话没说就往回走,一点不感到沮丧,也不以为受到挫折。这种“走后门”的事不是我的心愿和特长,只因为事前他答应得十分明朗,我才有找上门的勇气,我深知自己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拿到社会上去交换,需要的时候只能低声下气向别人乞讨方便,希望自然渺茫,况且内心早已不满自己这种违背意愿的行为,却毫无办法,在别人的社交词令和圆滑手腕中感到不好受。而一旦别人帮了忙还得赶紧表示感谢,付出一定犒劳,要是他不时提起,心里会惴惴不安,不知这人情债何时能还清。
回到家,邻居房里正在喝酒行令,一片欢笑之声,还大言不逊夸赞自己的“好能耐”:“水产、食品、供销,这些部门我通通走得到,要什么有什么。一元钱可以当两元用,别人是两元才有一元用……”,“人家买东西要张着嘴在那里排队等半天,我这里有人会亲自送过来。”这的确是真实的表白,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他在商业部门工作,手里握有别人需要的物资,以物换物,可以通行无阻高人一等。这不奇怪,有的人利用手中的职权为他人打开方便之门,物资、招工,只要他的一张条子,样样行得通。于是受恩者的报答源源而来,手表、收录机、布匹、金条、直至女人的身躯都奉献给这位时代的权势者。社会主义国度内,就有这样的两个天下。
生活中的困难、挫折可以使一个人变得成熟,从此振作起来改变自己的地位,成为走向成功的动力。相反,如果因此仇恨一切,决心向整个社会挑战,就可能走向犯罪。我庆幸自己在困境中始终向着美好的世界靠拢,没有被邪恶的念头所诱惑。但我也不是一只驯服的山羊老在圈里伸长脖子,死死等待主人的恩赐,以为自己一整天没有走出圈门,该会得到奖赏。我更多的时候在为自己的生存权利而搏斗,并锲而不舍。
六、回到起点不言败
1974年2月,上面终于有了新的指示,开始要“回收”“上山下乡”的居民,但第一批的对象是“多子女困难户”。我却因为提早实行计划生育,只有两个子女而被排除在外。我十分感慨,又走在前头,不但不受到表扬,还因为少生一个而得不到“回收”。一直熬到五月份,才轮到我们。那时许多人欢欣鼓舞,弹冠相庆,说了不少感天谢地的话。我不觉得怎么样,无非在饥饿中尝到有饭吃的幸福和快乐,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就会回头去咒骂那灾难般的日子,发现他们所失去的已经无法再挽回了。
六月份我的“转正”也获得解决,又是一次“双喜临门”。亲友同事又都在为我高兴,说我“出运”了,从此会好起来。但愿如此吧!我自己是不这样看的。“转正”不是额外获利,也不是别人的恩赐,倒是由于不当的阻挠,给我增添了不少麻烦,整整拖了两年半的时间,精神上受到无数折磨,经济上也吃亏不少,最后定级还是比同类教师矮一截。问其原由,回答是我曾被“审查”过,又被“下放”过。言下之意属“回收再利用”,身价自然要低,不能与“正宗原配”相比。真是岂有此理;这本是他们的过错,却还要怪罪于我。但是大家都说能“转正”就好。总之,今天比昨天强了就该满足,不管以前损失多少,也不管这当中是怎样的不公平,都该一笔勾销。那就勾销吧!苦泪辛酸都让时光给带走了,我的确感到经过长途跋涉,才到达生命旅途中的一个避风港,该歇息一下,实在是太累了。
那年暑假我不再天天往外跑,没有烦恼的事在心里挂着,也不因为不顺心而无故糟踏自己的身体,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看书写字。我争到一个安定而有保障的生活,应该知足了。我甚至还有闲情逸志去花坛摆弄花木。在小小的院子里我养了二十几种花草,那些花卉并不名贵,但看着它种活,抽芽,伸枝,开花,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几乎每天都有变化,有“新生事物”出现。有时是叶腋间钻出一个小芽来,有时是枝头伸出嫩绿的叶片,也有的花株正含苞欲放,有的跑得快绽出艳丽的花朵,散出一股芳香。每当此时,便感到赏心悦目,绪事如意,生命重新得到鼓舞。
对一种爱好,我会投入全部热情,很快也就被旁人看出。叔婶和邻居看到我在筛土堆肥,买盆讨花,挑水浇灌,忙得不亦乐乎,几乎都摇着头,认定我是个“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没有吸收教训”,跟过去的集邮一样,不是正经活儿。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议论担忧,因为集邮已使我身败名裂,前途丧失,焉知养花不会如此?在当年这都是十足的“资产阶级”。我却自行有数,我已从中得到益处,他们并不知道。我不外利用这小小的花坛调济以往过于紧张的神经,同时也用来消耗无聊的时光和过于旺盛的精力,以及我总要盈溢出来的热情,我并没有忘掉生活中最主要的。其实这一切假定是一位有地位的人在忙碌,他们一定投去羡慕和赞许的眼光,还要对他说几句恭维话。而我是个因好得祸,刚被“回收”、“转正”的人,那些花草也就随着主人显得不起色。世间凡是与众不同就难免要遭到责难,在中庸和世故者眼里,极好与极差都因为是少数,是异端,注定要得到“多数人”的讥笑和打击。
我不会“好了伤疤忘了伤”,我知道,有人还在背后谈论我的过去,有幸灾乐祸的,有作为逸事流传的,都是贬低和岐视的成分居多,只有个别是钦佩赞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