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部分(1 / 2)

>脚跨在自行车上等红灯的中年男人闻声马上跳了起来,避瘟神似地推着车闪开了,他避出去两米远,却又转过一张肥嘴阔腮的黄面孔来朝我瞄发着,一张嘴巴松垂地微张着,一副流惯口水的猥琐相。

都说嘴唇肥厚松弛相的男人十有八九是好色鬼,我忍不住拉下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他这才讪讪地转回脸去。

鼻端依然有一丝花粉的微刺感,我擦了擦鼻子,低头看看地上的碎花与梧桐树的荫影,再抬头看看头上开花的梧桐树,梧桐花的花口朝下,一朵朵倒扣在枝杈间,看上去有点像那种塔寺楼榭的翘檐上吊着的小铜角风铃。

黄昏很美丽(几近温柔的玫瑰色),可是此时此刻,干爽透明的空气中除了梧桐花的花气外,仿佛还另外流动着一层透明可怖的气息:瘟疫的气息,无影无踪,无色无味,可是,无处不在。

一部白色的锦江车在十字路口不到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看样子是有人要下车,我连忙趿着拖鞋急步趋了上去。

于是,千辛万苦,总算等到了一部街车,甫钻进去,消毒水的氧臭味即迎头兜面地袭了上来,我皱了皱眉,但觉一阵汹涌的恶心感,伸长了脖子掐住喉咙拼命地死忍强咽才总算没有吐出来,喘了一口气,腿伸伸直,一抬眼,瞄见车前架上贴着一张醒目的告示:“发现发烧咳嗽疑似‘非典’者,请立即拨打举报电话58586767!”,我不由地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与捉拿杀人越货的歹人又有什么区别?

绿灯终于来了,车子驶动,风从车窗外灌进来,冷嗖嗖的,摇上车窗,我扯一扯宽毛衣外套的袖子,还是觉得冷,为什么衣服穿在我身上袖子永远总似不够长有冷的感觉?

抑或根本与袖子无关,此刻真正令我手脚生冷的其实是对莫名其妙的(模糊又真实的)瘟疫气息的恐惧感?

一刻钟后,抵达愚园路,表上显示十三块,我给出去一百块,那司机男人上摸下摸凑不出七块零钱,一皱眉,慷慨地找给我九十块,我居然一振奋,不甚感激地向他连声道谢,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可见环境逼人,人穷则易志短)。

弄堂口的梧桐树下,一个乡下模样的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正在那里卖甘蔗,粗而紫的甘蔗棍子稀稀拉拉东一根西一根的竖在车座后面的竹筐里,已经卖剩的七七八八了,紫兮兮的甘蔗皮与白色的甘蔗渣堆了一地,我拎了一拎长绒呢裙的裙裾(穿长裙是为了掩饰拖鞋),趿着拖鞋,正准备绕过梧桐树与甘蔗皮踏上行人道,忽然,身后蓦地响起急而短促的两下车号声,“嘟——嘟——”,似曾相识的节奏!我骇了一跳,转头,一部黑色的奥迪车正魅影似地悄然而至,是柳果庆!

第十章 看见了瘟疫(5)

他将车开得几乎贴着我的脚后跟缓缓停住了。

我的心怦怦怦地疾跳起来,隔了这么久,他终于主动出现了,除出紧张,我心底多少还有一丝辛酸的欣慰感(原来他并没有完全忘记我),我匆匆拿眼角瞥了一瞥挡风玻璃,玻璃后面正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镇定自若似笑非笑的中年男人的面孔,我犹豫着要不要主动上去与他打招呼,一抬头,蓦地又怔住了,他并不是一个人,后座还坐着一个戴太阳镜的女人,一个穿白衣服的长发女人!我的心一阵狂跳,全身的血液直往脑仁冲,头晕,手脚冰凉,灵魂出窍,身体被抽空了似的一阵发轻(轻得即要灰飞烟灭了似的),我挣扎着做了一个深呼吸(暮春的黄昏,空气还是冰凉的),定定神,趿着拖鞋,也顾不得绕路了,踩着那堆脏兮兮的甘蔗皮即踏上了行人道,三步并作两步,仓惶地逃进弄堂。

我一路落荒而逃,脚趾尽量用力“抓住”棉拖鞋,鞋子总算没飞掉,一直踉踉跄跄地逃至弄堂深处都没敢回头,一鼓作气地爬上楼,扶着门框,一边喘着气一边在手袋里摸钥匙,摸了半天也没摸着,正心急如焚,门却从里面自动打开了,一身白衣的唐可德自门内探出头来,手上夹着烟,看看我,然后一声不吭地从门后面丢过来一双室内穿的干净的花棉布拖鞋。

我擦着他的肩踱进去,换上新的拖鞋,然后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去,惊魂未甫地喘着气。

唐可德在后面掩上门,一边吸着烟,一边狐疑地看看我,“怎么啦?慌慌张张的?”

我抬眼看看他,他身着一件肥绰的白大褂(大概是以前在他舅舅店里的工作服),虎背熊腰,耳朵上夹着一枝香烟,嘴上叼着半枝香烟,配上那副随时准备俯首待命的马步式站姿(理发师的习惯站姿),完全一个悠然自得的剃头匠,我不由地皱皱眉,心灰意冷地想:一个人的出身真的似烙印,永远洗不掉遮不住了?

唐可德大概被我阴晴不定的目光弄得有点局促起来,犹豫了一下,弯腰在茶几上的烟缸里掐灭才吸了半截的香烟,然后顺势搭着我的膝盖蹲下,温柔地看看我,“到底怎么啦?脸苍白苍白的,嗯?”仿佛已经全然不记得昨夜的不愉快了。

我推掉他搭上来的手,嘲弄地问:“怎么,几天不穿剃头衣,身上又痒了吧?”

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还不是烧菜的时候油烟味太重了。”一边说,一边把手从我的膝上挪到我的头上,又问:“刚才为什么一个人闷着头直往前奔,慌慌张张的,跟见了什么鬼似的,啊?”

我怔了怔,“你看见我了?”

他点点头,“我在阳台上看见你了。”

“没事你站在阳台上干吗?”

“看你回来了没有,我好炒菜。”

我不响,沉默地看看他,他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记仇”的迹象,似乎完全忘了昨夜的别扭,一时间我只觉得茫然:到底是他没心没肺,还是“夫妻”之间根本就是这么回事(认真不得)?可是我与这个男人并未在同一屋檐下孵多久,为什么却已经有种“老夫老妻”了的感觉,为什么?难不成这就是俗话说的缘分:命中注定我要与这样一个男人纠缠厮守至天老地荒?我疲倦地扶住额,不由地有点万念俱灰起来。

“到底怎么啦?脸色这么差,哪儿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我疲倦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沉吟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听说外面现在‘非典’闹得很厉害?”

唐可德点点头,“嗯,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北京死的人最多,现在全国上下都人心惶惶的。”

我惊惧地看看他,“真这么恐怖,说死就死?到底是一种什么病?”

“是一种可怕的呼吸道感染,先是发烧咳嗽,跟着就窒息而死。”

“这么可怕?”

“嗯,一旦感染,九死一生,所以尽量少出门,出去千万要记得戴上口罩。”他一边说,一边探手摸摸我的额。

“干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热度?”

我拂掉他的手,“神经病!”

“现在什么病都能得,就是不能咳嗽发烧,一旦咳嗽发烧,一去医院,不分青红皂白,先隔离上十五天再说。”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转身进厨房,须臾,端出来一小碗冒着热气的黑褐色的液体,“把这个趁热喝了。”

我皱皱眉,“什么东西?”

“板蓝根,防‘非典’的,熬了三四个钟头了,药店都脱销了,好不容易才打电话跟一个同事匀了两袋来。”说到同事的时候,他的语气似不自觉地透出一丝骄傲,是的,他现在也有正儿八经的同事了(电视台的同事,以后人前人后说出去多体面)。

第十章 看见了瘟疫(6)

“趁热喝了吧——”

我接过那碗黑褐褐的液体,迟疑地呷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怎么这么苦啊?板蓝根不是甜的吗?”

“那是冲剂,这是中药熬出来的药汁,两回事!”

我皱皱眉,“这么苦,怎么喝啊?”

“屏牢一口气喝下去呀!”

“我不想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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