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巨木距自己不过一臂,爬起身的小兵已经魂不附体,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出掌,快。听天由命般紧闭双目,猛一声大吼便出掌相拒。顿感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复又似万流归宗般聚于掌心,喷激而出。再睁眼时,巨木竟四分五裂,碎若齑粉散于两旁。
那孩子兵一回头,一张英俊脸庞近在眼前。极似兄长的眼神温柔欲化,正含笑看着自己。竟没来由地一红脸,猛然想起自己方才临敌逃跑当处军法,又吓得哆嗦起来。
“我若是你,自知不敌,许将跑得更快。”简森仿是知其所想,随手揉了揉耳朵,笑道,“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
黑衣人已飞至空中,却又回头,望向士兵身后之人。见黑影须臾消匿于夜空,那孩子兵慌忙开口,“殿下,兵符被盗了!”
“早知道,我该把它带于身边。”简森略一勾唇,问道,“可还有日里未吃完的馍饼,借我一用。”
将半块馍饼自怀中摸出,毕恭毕敬递上去,却见身旁人一动不动,不急于去追敌,倒对自己温和一笑,“劳驾……”这才注意到由于害怕得紧,一只手竟不自觉地死死擒住了对方手臂。复又红了脸,待一松手,人已掠至极目难见。
月色疏淡,荆棘丛显得鬼影憧撞。明明无一丝一毫的风,可满树的枝叶满地的石砂俱在打旋。一股肃杀的寒气渐渐将整片石林笼罩,编结成无从逃脱的天罗地网。简森环顾四周,微微笑道,前辈有意引我前来,却不现身相见,这是为何?
“汉军传你于校场点帅中胜过了剑神,可是真的?”冷冰冰的口吻毫不客气,虽说的是中原话,可口音怪诞,非凝神细听不知何言。“若是真的,我今日杀了你,岂非就是赢了他?”
一块巨石猝尔扑至身前。简森轻身一跃,便掠起丈余。湿气氤氲阴风扑来,当下不敢怠慢,全神贯注于冉冉而现的对手。黑衣人武艺超绝,罡气罩体,全然无从近身。于空中错身几个回合,两人对掌一击,便同时后飞,各自急驻于地。
亦是一双淡然的蓝眸。招式身法与季米如出一辙,可功力显然较其更上一层。舒庄主的内力刚劲沉浑,如红日喷薄;而此人的内力阴柔诡谲,似冷月泻注,二者竟不遑多让。莫非此人就是那个大漠剑客糜伽?想到那个冷面若霜的季少侠,不由自嘲一笑:若真是他师父,这架未打可就已经输了。
“功夫确实不错。”黑衣人轻咳几声,看似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出征未罄,已失兵符,自是难逃罪咎。费氏江山既不容你,何不自起炉灶。”
“为将者未战而失兵符确不可赦……只不过,晚辈斗胆一问,前辈费尽心思盗出的东西而今何在?”似坐似卧于巨石,闲适自在地翘起二郎腿,冲黑衣人扬了扬手中之物。月光蒙昧不清,浑然片片覆地银箔——那虎型白玉仿似已落于他手。
黑衣人当即下意识般伸手往衣襟里摸,忽见对方内力灌掌,权将手中之物当作暗器掷向自己,立马出手去夺。如此短短空隙,一条身影已跃至身前,不复纠缠稍触便去。
简森挑眉一笑,又扬了扬手——刚刚自对手怀里摸出的虎符,这回可是当真不假!黑衣人目露怔然之色,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紧攥于手的不过是半块已经硬了的馍饼。兀自一声冷笑,我大意了。
“前辈若无见教,晚辈这就告辞了。”笃然转身,将一个毫无防范破绽百出的后背曝露敌前,朗声笑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太白一生作诗无数,唯此句最妙。”走得很慢,并没使出那身天下莫敌的轻身功夫。
先前二人对掌,分明觉得此人的内功修为并不若己,但那似风行于水的散漫样子竟叫人一时瞧不出深浅。黑衣人稍稍皱眉,俄而放声大笑。两足踏风,转瞬隐逝天际。
倒非简森故意使诈,他只知道再不转身,额头沁出的冷汗就要叫对方瞧破了。当日校场点帅,若非剑神念及二人故交有意让招,元帅之位如何也落不到自己头上。觉出对手行得远了,亦不敢在原地滞留片刻,可毒发的疼楚已叫他站立不住。
“殿下?”见到简森天近大亮才回了营,摇摇晃晃面色惨白,驻营兵士纷纷上前询问。
“无事。”吐字得十分吃力。喉间泛起一股甜腻,怕主帅受伤动摇军心,强将一口要噀出的血沫吞咽回去。而后又怕触发体内剧毒,更不敢运功疗伤。待其自行恢复,如此便耽搁了十数天。
3
方才叠股相拥、琴瑟交好正当兴头,粗砂糙石硌于肘下身下亦未有知觉。现在停罢下来,凉风吹散了荷尔蒙,酸疼之感便袭遍了全身。我们穿上长裤,光裸着上身,于一块尚且平坦的石头上并头躺了一会儿。当真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返璞归真,坦坦荡荡。
“你……真会成为驸马?”
“我还琢磨为何少侠攒眉怒目出手即是杀招,原是醋劲大发。”笑罢,侧头吻了吻他。
湿漉漉的额发贴上头皮,雪凛纸白的脸绽出一抹艳煞的嫣红。季米扭过脸,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你一个月前便已至军中,何以今日才现身。
“于你之前,已有人来探过了营。”见他面色动了动,又道,“他似乎……并不想止息干戈——我记得你曾说过,‘鬼岭’天堑纵是樊凉百姓,也未必知道。”
皱眉半晌,他凝视着我的眼眸道,简森,你若信我,便莫再问了。
略一点头即不复多言,与他及肩静静相靠。只见黄沙比茵、穹天若洗,慢慢阖上眼睛,心道:若世间真有莲华妙境,也不要去了。
“少侠这就去了?”马步、倒立、站桩,打小练武之人时间自然掐算得准。季米穿起衣袍束上银带。见我方兴未艾般赖地不起,突然出剑将我的上衣挑于空中。举臂轻挥,片片破絮随之飘飘而下。
“我劝你天黑后再回营。身为主帅,让属下瞧见这袒身露体的模样可有失威仪。”轻轻耸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不着片缕的上身,淤青、齿印与吻痕赫然遍布,确凿糟得可以。季米掸去黏于白衣的碎石沙砾,跨上骏马,居高临下睨视我道“我也很记仇的”。唇角一勾,即扬鞭而去。
我抬手扶额,大笑。
第 43 章
四十三
1
亏得小王爷神机簸弄,自“鬼岭”断抄敌后,行得隔水断粮的阴损招数。虽极耗粮饷,却也让汉军占尽高地以逸待劳。只须放一通乱箭,任那骁勇铁骑无论自何方突围,俱被箭雨射回。堪称一只鹰也休想飞脱。城邑遭困数月,樊凉王的十一王子哲巴亥带领一千精骑想要破围而出,亦中箭堕马身受重伤,扔下百十具尸首便狼狈回城。
“殿下,有个女人前来找你。”
“半坼?”青鬓散乱,脂粉未施,一身饱餐风露的粗布素衣,虽是趔趔趄趄之态,依然万种风情引人侧目。朝她来的方向望去一眼,滚滚烟尘早已湮没了远路。难以想象她这样一个手不缚鸡足踝纤纤的弱女子如何一路跋涉,横穿万里荒芜来到我的面前。
她见了我,浅淡一笑,便走上前来环臂于我腰际,埋头于我胸膛。
左右兵士心头乾热欲笑又不敢,实是一张张写着“殿下风流,人尽皆知”的扭曲脸庞。
“咳咳……”轻咳几声,拍了拍她的肩膀,“半坼,半坼……”
无论我如何暗示“军容须正,军风须严”,她整个身子软绵绵地偎在我的怀中,不动也不言。顿感事有蹊跷,赶忙将半坼打横抱起,回头大声道,“快传军医!”
2
这个女人和往常不太一样了。也许因为那只右手少了两根手指。
主帅营帐内,我发现半坼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竟被齐根斩断,业已结成血痂。脉息微弱,身上亦深浅不一多处受伤,仿似在那地府冥漠兜转了一圈。
“怎么回事?”待军医结束诊治唱喏出帐,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