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深浅斟酌,正欲答话,却见白发青年露出极为倦怠之色,扬手要他退下。刚至帐外,便瞧见几匹骏马扬带一路尘烟赶至军营,为首之人冲守营兵士一亮身份便无阻无拦地进了营。结束鲜明,身长面俊,行步如风,虽说一袭便服身容羸瘦,可神采赫奕眉目威严,李相如见了也不由暗叹一声:好一个清俊少年!
“罗大人。”出声叫驻了他。
“汜哥儿拜揖先生。”罗汜在王府养伤期间见过李相如,知其是个颇知诗书的学儒,对其说话便总带上几分恭敬。
“大人,王爷方才伤愈,而眼下战事又僵。倘使王爷心里不痛快,还望大人多担待些。”爱恨一线天,深怕这羽翼日丰的少年会因情生妒而作下何事,反让这大好的战局顷刻扭转。
“那是自然的。”少年点头笑了笑,转身迈入帐中。
罗汜发现倪珂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自己进账的声音,他坐于帅椅,抬手支着额头,面色惨淡如覆霜。唤他“王爷”,总觉生分,心头不甚甘心;唤他“珂儿”,又觉亲近得太过,自己也没了底气。各样念头婉曲盘桓,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连名带姓唤了一声,“倪珂。”心怀忐忑地向出神之人靠近,再连唤几声,可对方依然没有反应。罗汜担忧自己方才直呼其名的无礼已经触怒了这个贵不可犯的小王爷。绕到他的身后,将他的手从额前拿开,轻轻揉按上他的太阳穴,愈加小心翼翼地问,“又头疼了么?”
“你……头疼?”朝后仰起脸,以一种天真而迷茫的眼神望向视线上方的那张清俊面容。不只仿似根本不认识眼前人,说话竟也有些语无伦次。良久之后,倪珂从一种完全出离尘世的表情中活转过来,轻声道,“见了你便不疼了。”
罗汜便说闻其受伤心焦如焚,已将陇西政务交置妥当,无论如何也得在军中住上几日,确信他全然无碍才走。
“左右你现在不听我的。”眉目浅浅含笑,示意准了。
还未行远,便听得帐内传出阵阵笑声。李相如微一勾唇,也知心里的担心是多余的。
2
待汉室皇帝特赦天下的榜文传遍樊凉,哲巴亥才连呼上当,痛惜大错已经铸成。季米武艺超绝,打起仗来又毫不惜命,于樊凉而言实在不可或缺。是故无论如何,也不敢于此时将话与他说破,只得顺水推舟将所有的过错都叫简森担上。哲巴亥细细嘱咐当日在场的诸位王子和樊凉将士,切莫从嘴里漏出声来。
“临阵倒戈,从来都是这位汉家皇子所长,不是么?”
“我去找他。”季米霍然起身,脸色湛寒,将当吟抄于手中。
哲巴亥一下大惊,忙拦住他说,你去哪里找?
“你们说他去了哪里,我便去哪里找。”
淳尔佳听着自家兄长尽意诬赖简森,但却无法置言辩驳一声,只得暗自垂泪。见季米目如寒冰面如水银,冷声嘱人备马,赶忙从身后紧紧抱住他,声泪俱下道,“你孤身一人去闯汉营,是想自寻死路吗?”
“……放开。”同林鸟化作分飞燕,人世间难圆之事诸如此类,难以枚举。季米从来不是偏执之人,他不在乎当年二人隐遁樊凉之时,简森时不时地对月枯坐,笑中怏怏;也不在乎他为使太子不敢擅动那个人,硬于校场点帅中夺下兵权引军前来;更不在乎今时今日这般覆水难收,他依然想要恪守与那个人定下的两年之约。但是——
扁舟一叶,浪迹天涯。我可舍得,你却为何怎生也放不下?
颈间依旧隐隐作痛。
“简大哥定然……定然是为了樊凉与那小王爷作下何等誓约,你……你权且放宽心罢……”
二人正在僵持,却见糜伽跨门而入。“樊凉时下兵势甚危,你为一己之私弃家国于不顾——如此行径,岂是为师教导,男儿所为?”青衣人咳了几声,抬手便掴了下去。
“我不信。”季米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转身回房前,回过眼眸道,“你们说的,我一字不信。”
3
季米自那日被糜伽掴了一掌,再不提找人一事。巡营练兵,不饮不寐,可一双湛蓝瞳子一日冷淡过一日,当吟之戾怕是再抑不住。
先头那些汉兵樊兵你强我赛比划拳脚的场面而今也变了味,日里一个汉兵出手过重,将一个樊兵打伤,险些酿成两方生死对搏的惨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道理樊人也懂。何况血脉牵连,浓于水烈于酒,哲巴亥深恐汉兵受此鼓惑将起反心,于是重又将镣铐给一众汉俘戴上,更添兵拨卒地日夜看守。
两厢生疑。已是引弓虚发,亦能惊落孤雁。
若那个汉家皇子还在,定能想出法子,解此棘手难题。哲巴亥一想到简森,不由得又愧又恼。实则那日见其血染重衣落魄而去,他已是悔了,如今也只得在心里盼他吉人天相。
今夕何夕,月如笼。
“你我本为汉人,现在樊营中讨得一口米粮,总非长久之计。”几个汉兵堆坐一起,趁着夜色偷闲攀谈,“而今这些樊兵觑我等汉人的眼神,便如猫鹰见了鼠要扑,屠户见了猪要宰。实在叫人不痛快。”
“殿下多情重义,他若尚在樊凉定能保得我等性命……可如今殿下回了汉营,何人再来庇佑我等?”
“殿下既有爵位在身,又有公主在等,不回去倒傻了。”一个黝黑精壮的汉兵附和道,“莫不如我等也伺机回归汉营是了,假使能顺手宰杀一两个樊人,更当再好不过!”
“我倒另有一说,殿下此番离去并非为娶公主,而是……”一个长脸汉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我有一个舅叔曾于玉王府当差,一日他听得无人所居的厢房内传出阵阵呻吟怪声,疑心是遭了贼,便推门一看——你可知他看见甚么?殿下正与王爷一丝''不挂地行那苟且之事!莫不是二人颠鸾倒凤得难解难分毫无察觉,我舅叔只怕也难活命。我舅叔说,莫瞧那小王爷平素里高高在上贵不可犯,在另一个男人身下,竟也不及个娘们耐操,早是香汗浸身,彤云满面,叫都叫不出声了。我舅叔还说,起先只觉两个男人作那秽乱之事,便如猪狗交''配一般令人作呕。可此二人一个俊得仿似天神一个美得浑如妖异,反倒叫人越看越是眼热心燥,竟觉胯间肿胀难耐,恨不能当即卸了裤头,也上去插弄一番……”这长脸兵口中所说不单凭空捏造全无根据,且言词极为龌龊,只为让听者解馋。而一个个精壮小伙大半年不见女人,早是心痒难熬。掩口干咳之声,吞咽唾沫之声,四赖俱寂里听来格外清晰。
“想那小王爷碧眸皓面俊美无俦,未及而立却已满头练丝,必是妖物无疑。据闻宫里的太后皇后都曾将其招入春闺,定然是极会伺候人的……可惜我等没有殿下这般玉树临风,连个近身的机会都寻不得……”叹息之中实若憾极。
“纵是我等有殿下这般玉树临风,怕也没有殿下这般将人整得那么舒坦的本事……”复又一阵嘶哑干笑。这些兵士自顾自说得兴起,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坐于阴影之中,正眼也不眨地听着他们的话。
当吟的红黑剑芒于泻地月华间时闪时烁,交相辉映。
当初他们存仁不杀之人,转眼却磨刀霍霍要杀他们;适才还口口声声说着“殿下多情重义”之人,转眼却以这等污秽言语辱没于他——合着人都是这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季米不信。但这些汉人说的话太过可气,可恨,可怒,可……杀!渐渐他发觉信与不信俱已不再重要,因为他早已听不见那些汉人兵士口中的淫词艳语,他只听见当吟的声声泠鸣,仿是地府恶鬼正在恸哭。
“你可听见什么响动?”一个汉兵问。
“许是大漠里的蛇——”话还未完,但见一道寒光如迸断之弦飞溅而出,一注红血泼起三丈,一颗头颅抛于空中。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