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的薄茧有些糙。季米一眼不眨地凝视我半晌,最后轻轻阖上眼眸,嘴角呈出一个动人至极又悲凉至极的笑容。他说,你若信我,何至于此。
一行泪亦随之而下。
策马持弓的声响由远及近,兵戈之声响彻天空。他抬起眼眸直视于我,忽然出手封住了我的穴道。“他不愿你插手少林之事,更不愿你受挟回京。”顿上一顿,“你既受人之托,我便忠人之事,成全你的侠肝义胆、一世英名!”
“季米,他……”罢了口,自觉实在太过为难与他。
“……没死。”季米驻了脚步,静立良久,微微侧头道,“季某已然情至义尽,问我无愧。”
好一声“情至义尽,问我无愧”,不知算不算最后通牒。
我从来不赞同季米那种“夫死即殉”的贞操,然而……到底谁错了?风声喧阗,烟霭丛丛。天外抛来日落西山前最后的光芒,将他离去的背影无限拉长。
恍若梦寐。
2
未进得殿门,便听得阵阵人多口杂的喧沸之声。“大丈夫说话如何唧唧哝哝?我说要见便要见得!我是得了殿下之令方才纵马千里前来相助,又不是为助太子而来。反正我‘百手金枪’素来为人不修边幅,也犯不上诸多忌讳。这王侯将相也见不得的绝世美人陆葵儿,今日我偏生要见上一见。”
“各位好汉前来相助我的夫君。葵儿谢过了。”从堂后走来的陆葵儿袅袅婷婷施下一礼,无暇姿容正似雨后晴阳震慑人心。一时间满堂男儿长揖不起,再无人嘴里念叨并非为太子而来。陆葵儿走至我的身前,盈盈一笑道,“若他也与敬王相若,于授室之年结亲于权臣将弁,也未必会落得今日这般众叛亲离。可偏生他错爱葵儿这等举目无靠的江湖流莺,此等恩情本该泣血相报……”她抬手轻轻放于腹部,微微笑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可惜葵儿没有福气做他的虞姬,不能枉自任性,陪他共赴黄泉……”
“莫非……”未待我问个详细,陆葵儿即已点头一笑,眼中温柔尽显。“他想见殿下,却又怕着殿下不肯相见。”复又看向身侧随同狄未德一同入山进寺的花半坼,“我与姐姐一见如故,只恨不能执手叙话从此再不分离……怜我姐姐一生孤苦无依无傍,还望殿下能好生相待。”
我看见半坼挪开了眼眸,一刹露出一种似悲似恸的怪异之色。
出得大雄宝殿,眼见随费铎一路溃逃的士兵,整饬划一,排列在外。任豆大之雨浇灌在身,也不肯入殿一步。他们见了我,齐齐作礼唤道,“卑职参见殿下!”
“雨大至此,你等为何不进殿内暂避?”
“太子说我等满手血污,万不可玷污此佛门清净。”
“看我不把你这小兔崽子剐净了下油锅!竟敢将我偷藏的佳酿一并盗去!”裴少劼挑眉一笑,伸手拽下腰间的琅衽澹子谏砗蠼糇凡簧崤慷车穆匠铮氨闼阌肽慊坏模怀桑俊庇杲ゴ罅耍倌曜苍局撩砻砰芟拢┘缤仿月哉词V惶悦砻胖獾哪歉鋈搜锷溃芭崮乘浞悄歉瞿苡肽阃芄采≈耍稍诖饲闩璐笥晗卵愫酪恢眩芸梢园桑俊?br />
我笑了笑,掉过头,抬手推开那扇木门。
3
“皇兄,你到底是来了。”他将一册书卷放于案上,抬脸看我一看,似早有所料地笑了起来,眉宇英朗不改,形容却略显憔悴。
“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然,”拱手道一声“久违”,继而微微一笑道,“这声‘皇兄’我自小听着贯耳,如何也忘不了。”
“弟弟敢问皇兄,十万精兵围剿少林,你又如何‘忠人之事’,保我周全?”
“待你乔装离寺,我便说你已畏罪堕崖,死无对证。”
“少林众僧该当如何?这些追随我的士兵又当如何?难不成也说他们畏罪而死了?”
“你不过是个上山来的香客,少林众僧只须推说毫不知情。太子虽然堕崖身故,还有前朝太子不是么?”我对他淡淡一笑,“简某虽保不下他们的爵禄,可要保下他们的人头却也不难。”
“皇兄生来便有慈悲之心,弟弟却是没有的。”费铎闻我所言,仰面哈哈大笑,起身踱至我的面前,对我说,“人说‘祈报终有轮回’,这洒血断头的下场,我费铎并不冤枉。”
“此话何意?”
“与其任父皇老迈昏聩,听信妖姬奸臣谗言,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于倪氏父子,不若先下手为强。倘然天意成全,他便该为我下药后体弱禅位,可惜他还未禅让便一病未起,反倒叫倪珂得了先手。恰于此时,你母后不安其份,屡屡挑逗勾引,使得街头巷嗣谣言纷起。各加穿凿之下,满朝文武皆以为小王爷君臣乱伦,秽乱深宫。这倒让我另生了主意,不如借此契机将他‘奸贼’的恶名昭示于天下。我派人趁夜将那甄姓宫婢推入井内,并伪造血书嫁祸于他。”
“世人狃于成见,要洗净也花了不少的时间。”
“他自沾的恶名,怪不得别人。”费铎摇了摇头,似是无可奈何地生出一个倦寞的笑来,“虽说我自小恨他得紧,却又不得不服他,桩桩件件谋划得天衣无缝,便是我手下胡安这般最为忠心不二之人竟也违我之令,迟迟不肯出手伤他,好似有些人天生就有那般本事让人为他死心塌地……”忽又长视我道,“皇兄,识文论武,我皆逊你一筹;可若说成就名垂千古的王霸之业,我却强你百倍,你信是不信?”
“那是自然的。”点头一笑。
“你自小便是如此。记得当年你我不过七岁,我将你带出废宫,相问是谁将你关于其中,你猝作了哑病,如何也不肯答。直到我说,‘罢了,想来那些宫人也是听人摆布身不由己,我不追究便是了。’你方才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我似待字,只候郎君如是一声。’”费铎大笑出声,复道,“无论枢廷之上的六部九卿,还是江湖之外的平民百姓,明里对我父皇口呼万岁,背地里却无不咒骂乱臣贼子不得好死!而你这事事皆不上心的懒散性子,偏能揽尽人心。正如今日这攘臂一呼,竟能得这千众义士不惜以命相随……皇兄啊皇兄,你叫弟弟如何服气……”
“旧朝三百十八年,父皇的江山不过二十余载。杀,杀不尽感旧之士;堵,堵不住悠悠众口……”他攒紧眉头牢牢看我半晌,猝尔脸色凝重,目露杀机,“你在,便是复国;你亡,则是谋逆。此长彼消,大不相同。当日兵败我引残部入少林,实乃有意诱你前来,好伺机一举将你斩杀。纵然我费铎身负‘背信弃义’、‘屠兄戮父’的万世唾骂之名,也可保我费氏江山千秋万载!”
笑了笑,并不作异诧之色。直眸看一眼他,道,“你若无别话相告,我这就告辞了。”
回头欲走之时,我能感到费铎扬起了手刃——浑劲内力凝于掌间,似一柄斧柯对向我的后颈。轻轻阖上眼眸,风声刺耳,若有若无飘满一屋肃杀染血的腥味。
不知时间涉过几何,一只手轻轻落上了我的肩头。我听见身后的人唤了一声,大哥。
掉头相视,费铎微微勾起了唇角,两道宽眉之下,一双明亮眼眸极似当日稚子二人湖畔相识。他说,“大哥,可容你这混账弟弟这般叫一声‘大哥’……你我兄弟二人许久不曾秉烛叙话,何不如斟一杯清茶置于案上,今夜便把烛长谈不眠不休,不啻寻常百姓……”
“我似待字,只候郎君如是一声。”言罢,与他同时大笑。
第 63 章
六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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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雾尚如一层驿荡薄纱,天还蒙蒙未亮,即与陆葵儿轻装下山。人多嘴杂反惹人眼目,仅二人乔装改道、穿林跃径倒也便捷得很。中途小歇,舀一捧泉水,未及送入口中,便听身后几声如同鹈鹕敲喙的步履轻响。一回头,笑了,原是故人来。
“这条幽蔽小径最是难为人见,确是偷偷带人下山的绝佳去处。简森啊简森,你一世聪明,竟然此刻糊涂到忘了我也是少林弟子,你我自小在这少室山中拾菌采药、摸鱼捞虾,山形地势我比你还熟些。更何况你这一身檀药之香,十里外便也闻见了。”克郦安晃了晃手里的扇子,对我笑道,“我当差宫中,与太子身边的内侍宫婢都相熟得很,自然也知太子妃有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