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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的人群中响起口哨声,也有人鼓掌欢呼,我不知道他们是讥笑还是赞美。我机械式地继续检查。
“这是干什么?”马可低声问我,他真的火了。
“那个人没恶意,只是有点没头脑。”我没看着他,蹲下来检查一个女孩,拍摸她的脚。“他丢了刀子,那会给他一个教训。”
马可没再多说,反正也来不及了。不过我确定等会儿休息时少不了听他一顿训话。
我一边平复混乱激动的情绪,一边应付不断拥进的客人。我的手指行动迅速,但队伍似乎没有往前移动的样子。有只手放在我肩上,粗暴地撕裂我的思绪。“马可要你休息半小时,呼吸点新鲜空气。”接班的同事米雪儿通知我。
我恍恍惚惚地在中庭的椅子坐下,手肘抵在膝盖上直发愣。记忆如浪潮卷吞我,让我浑然忘记现实。我听到、看到、闻到、感受到的,都是早已抛诸脑后的遥远一切。
该死的年轻人!他搞得我心乱如麻,只因为他让我想起某个死去已久的人。
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朝我接近,马可出现在眼前,在我对面落座。“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我摇摇头。黑发辫像松软的长画笔在皮夹克上挥动。“没有,我很好,老大。”
马可审视我的脸:“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你看起来累得像条狗,希雅。”
疲累是错误的概念。难道被人看出我的真实年龄了?我大限将至,所以最好赶快完成写作?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完成书,虽然还不知道写完后要拿来做什么。或许我能够成功将隐藏在深处等待浮出表面的啃啮我的感受——例如席拉的故事——轻松跃然纸上。不过,接下来呢?
“也许你说的没错,”我对他微笑,“人到了三十七岁比较容易疲倦。”
他摸着烟,点燃一根:“你想早点下班吗?米雪儿可以代你的班,我问过她了。”
我左手抽走他嘴里的烟,丢在地上,用靴底踩熄。他没有抗议,很好,那表示他仍想戒烟。“不用了,老大。我休息三十分钟后,又将是你门前的最佳保安。”
马可皱起眉头:“事实上你的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希雅。”他站起身,蹒跚走回门口。“再给你十分钟,之后我希望看见你人在前面。”
我抬起手看表,顿时错愕不已。我竟然已在中庭待了三十多分钟,而完全没注意到时间流逝。
该死的年轻人。
我起身,打算回到工作岗位,却见一位男子向这边走来。他的一身全白行头在一群黑色哥特狂热者之中格外显眼,不像便宜地方买来的。他的身材修长,白色大衣剪裁合身,手脚全穿戴上深夜般漆黑的皮革。灰发、脸颊与颈部的皮肤泄漏出他年事已高,我估计约有六十岁。
有些比他年轻的人看起来虚弱无力,做什么事都让人想帮一把。但这位男子姿态挺拔,步履自负,俨如君主。他的一举一动柔韧灵活,令人无法忽视。
我不是唯一注意到新访客的人,许多女性哥特迷纷纷转过身来。他有种吸引人的气质,而我熟悉这种气质!
更多的回忆从我灵魂最深处的角落涌现,与其他记忆掺和在一起。我第一个反应是拔脚逃开,即使我知道那毫无意义。如果他能在莱比锡找到我,还有哪里找不到?那是他的特殊专长。重点是,这么多年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右手移到背后的夹克底下,握住武器。
那人逐渐接近,朝我走来,现在我认出对方是谁了,清楚看出他早不止六十岁。他置身年轻人群中,显得突兀怪异。
我看见一双蓝中带紫的眼睛。已经毋庸置疑了,我没有疯,理智也没因为刚刚遇见那年轻男子而迷乱,我看见了幽灵。虽然我认识的男子要比他年轻许多。
他停在我面前,面无表情地低声说:“我珍爱的妹妹。”
我胃里一阵恶寒,身体中央冻成一团,舌头像死了似的躺在嘴里,动也动不了,什么话也答不出来,只能瞪着那张熟悉却已老化的脸庞。遥远的过往追上了我。
“看着我,”他轻声要求,“我是血亲,其他人全被崛起者、浮滓与地洞爬出来的烂败类杀了。”
我喘不过气,仿佛被他奇特的双眼迷惑,完全不知所措。他想杀死我吗?对抗他将是一场硬仗,我无法预知后果。老哥擅长使刀,迅疾快捷。不对,他喜欢从暗处攻击,如果现身人群了,那绝对是正在酝酿比一刀致命更糟糕的事。
他看着我,脸上露出掺杂着轻蔑与欢喜的典型微笑。他仍清楚我的弱点。“你的处境很不安全,希雅。”他左手指摸摸下巴上修短的山羊胡,心情愉快。“这么多年来,难道真的没有我们这种人来找你吗?”
马可注意到我们。“没问题吧,希雅?”他向我呼喊,听得出声音里的担忧,我知道他马上会过来捍卫我。我终于抖落身体的僵硬,做了个手势,表示一切没问题。虽说未必如此,但我希望能阻止老哥在众人面前拿刀将他砍成两半,或者赤手空拳撕碎他。
“许多人在找我,但在他们发现我之前,已经先被我收拾掉了。”我纠正他,语气冷漠。“你应该很了解我,马瑞克。”
“那些人不是我派来的,希雅。”他迅速向我保证。
“我才不相信你。”虽然对他这种生物来说如今时局艰困,但他仍不失体面。“你每一个呼吸都在说谎,”我顶回去,“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有一点能说真话:血亲都死了吗?犹大之裔最大、最强的联盟?我希望你据实回答!”
“全是因为你才分崩离析,妹妹。”他责备我。“关于你命运的问题造成我们分裂,削弱了团结一致的力量。”
我突然大笑,又响又亮。“团结一致?你们只有在贪图权力这件事上一致。权力与长生不死。”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你知道不是那样的。”
“你始终不承认,老哥,就像被夺走最心爱之物的小孩一样。血亲,”我朝他走近一步,“只是一堆自私自利男女的组合。不论现在有没有我,你们早晚会自相残杀。”
马瑞克往后退。“随便你怎么说,希雅,总之家族崩毁都是你的错。”他执拗坚持。“如今没人承认伊斯加略的权威,战争开打了。犹大之裔变成了狂野的狼!”
“你别诬蔑动物。”我打断他的话。“你来此有何贵干?”
他的手伸进口袋,我整个人僵硬警戒,难不成就要来场打斗?“我们在耗弱彼此而让那些巫皮恶有机可趁。一开始还镇得住他们,但事后却发现我们之中有人内神通外鬼,泄漏了许多内部秘密。”
我立刻想到卡季克。血族会对于他违反纪律的事始终宽宏大量,但他回报的方式,却是加入战争打自己人。刹那间,我眼前浮现犹大之裔接二连三成为敌人的牺牲品的场景。这样的光景应该能够让我深感满足,然而我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们勇敢抗战。”他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想摸我的脸颊,但是我凶狠的眼光足以让他打退堂鼓。“然而过去几十年,我们失去版图。而今日你和我,是仅存的犹大之裔。”
“这样很好。”我的回答冷酷无情。
“我不这么认为。”他坚定地看着我。“我不是来惩罚你的,我怎样也不会伤害你。”马瑞克顿了一下,打量中庭的后石墙,然后又望着那群哥特迷。“现在的年轻人,我始终搞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你竟可以跟这种人来往?”
“废话少说。”
“我到莱比锡来,是要给你个提议。”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咧嘴一笑,邪恶透顶。如果撒旦具有人类形体,绝对就是这种表情。“花了好几条人命,我才掌握到所有讯息。不过,你也了解人命对我来说有多不值钱。”
“但你自己某部分仍跟人脱离不了干系。”我朝他点点头。“你也老了,非常老。看来你的研究没带来成果。”
他愠怒地发出声响,最后歇于一声叹息。“虽然药中含太多砷、太多铅,难以下咽,但我还活着,那就是成功。倒是几十年岁月没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你吃了什么?”
我摇头:“秘密,老哥,你永远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