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丹,你怎么不说话呀?
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猛然从人群中响起,她是谁?我的眼睛立刻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一个镜片的闪光躲到人群背后去了,哦,是燕宁!我垂下眼睛不想再看到那张我所熟悉的面孔。尽管我没有力气,但我还是硬撑着爬起来,倚在墙边坐着。
方丹,不要以为你有病就能逃避文化大革命,你跟你爸爸划清界限了吗?那个女红卫兵又厉声问道。在她质问我的时候,同来的人随便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就像一群入侵者用冷酷的目光打量着被自己践踏的别国领土,寻找着为显示自己而要摧毁的目标。
我很恐慌,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要把它挤破。这时,猫弟弟也惊恐地钻到我的胳膊弯里。我把它紧贴在胸前,它弱小的身体发出的一阵阵颤抖传到我身上,使我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好哇!一个男红卫兵用打雷一样的声音吼着,你为什么还不跟你爸爸断绝关系?他抬手指着我身后的墙壁,原来那里挂着一幅我和爸爸合影的照片。
快说!还没等我回答,那个男红卫兵又怒吼着,抬起脚来,一使劲儿踢倒了一把椅子。他的神情好像在警告我,如果我不跟爸爸断绝关系,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我全身又颤抖起来,这会儿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又一次高烧正在向我袭来。我不知道当我再一次被烈火吞没的时候,他们会做些什么。
站在后面的燕宁这时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甩甩短发,也毅然走到我的面前。我不愿意看见她,但听见她的语气比那几个人温和多了,方丹,快跟你爸爸划清界限吧,难道你想和他一起做反革命吗?
我抬起眼睛,看见其他的红卫兵都用赞许的目光望着燕宁。
燕宁……你们……你们要我干什么?
方丹,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叫我燕宁了,我现在改了名字,叫马宁,马克思的马,列宁的宁。她说着,傲慢地一仰头。方丹,我还要告诉你,今后你不要再跟你爸爸说话了,要叫他反革命,不能叫爸爸!说完,她忿忿地一扭头,不着我了。
不能叫爸爸了?我被她的话震惊了。
哦,我每天都在思念爸爸,我盼望爸爸能像过去一样坐在我的床前,抽着大烟斗给我和妹妹讲故事。我愿意在我的眸子里映出他的微笑。我仿佛又看见在那个雨天里为我们读报的爸爸,他的眼睛闪着颤动的泪光,给我们讲述一位被烈火烧伤的英雄。哦,爸爸走了以后,我在心里已经一百次一千次地呼唤过他,爸爸,爸爸……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不,我……我爱我的爸爸……我情不自禁地说。
好啊,你爸爸是反革命,你敢说你爱反革命吗?
他们故意这样曲解我的话,并且像炸了锅似的一齐吼叫起来。
猫弟弟被这场意外的风暴吓坏了,它惊恐地翘起胡子,瞪着那对黄莹莹的圆眼睛,弓起身来,呜呜叫着,对那些折磨它主人的人愤怒地抗议着,但是看到这么多陌生的人都在吼叫,它也许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又赶忙把头缩回到我的胳膊弯儿里。
我无言地呆坐着,只是紧紧抱着像我一样全身发抖的猫弟弟。我的沉默更加激怒了那些人,他们一双双眼睛四处打量着,寻找着能够发泄愤怒的目标。
突然,一个有一对美丽大眼睛的女红卫兵尖叫起来,你们看,她让猫睡在床上,资产阶级的小姐才养猫呢!
顿时,屋里所有的目光都狠狠地盯在了猫弟弟的身上。打死它!不能让她像小姐似的抱着资产阶级的懒猫!
他们群情激奋地喊着,几只手一齐伸向了猫弟弟,要撕扯这只可怜的小动物。猫弟弟惊恐地发出哀叫。放了它,放了它吧,别,别打死我的猫弟弟!我不顾一切,大声喊着……
我的叫喊可能引起了一个男红卫兵的同情,他从人群后面走过来,他的脸白白的,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目光和蔼地歪头看看我。嗨,你别这么叫。
大眼睛的女红卫兵叫起来,刘援朝,你干什么?谁让你管闲事了?
刘援朝?多么熟悉的名字啊!刘援朝……我想起来,维娜对我说过,就是他给维娜写过信,他是班里的文体委员……哦,还有谭静,和平也对我说过刘援朝。和平还说让我和他坐一个桌……说他会吹笛子……谭静说,他学习好,还爱帮助人……也许……也许他能帮我,他能救下猫弟弟……刘援朝,帮帮我吧……
刘援朝回头看看冲他叫喊的那个女孩子,没有理会她。他接着对我说,这样吧,咱们先商量一下。说着,他从那伙儿人手中抓过了尖叫的猫弟弟,抱在胸前轻轻地抚摩着,用指尖细细地梳着它的毛。我擦擦泪水,十分感激地望着刘援朝。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有一点我放心了,猫弟弟暂时得救了。
刘援朝拎起猫弟弟的脖子,掂了掂,打量着,好像要估出它的价值,他又把目光转向了我,用比较温和的商量的口吻说,喂,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怎么样?他伸手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又说,你要是能亲手把这张照片剪开,就说明你跟你爸爸划清了界限,这只猫嘛,兴许还能还给你。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立刻涌到了头上,几分钟之前对他产生的好感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哦,刘援朝,你……你比别人更残酷啊!我永远也不会和你坐一个桌,我……我永远也不当你的同学,我恨自己把你想的那么好,你……你……刘援朝,我恨你!
嗨,我说的你听见了吗?快把这张照片剪开吧。刘援朝又说。
我抬起眼睛,望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在照片上,我正依偎在爸爸宽阔的胸前,幸福地微笑着,爸爸也微笑着。过去,每当我难过了,只要抬头看看爸爸的微笑,就会高兴起来。在电闪雷鸣的黑夜,只要看到爸爸的微笑,外面那些怕人的事就仿佛离我远一些。每次看到爸爸的笑容,就好像听见他的嘱咐,方丹,你要相信爸爸,要相信……我就会增添新的勇气和信念。我不能剪开这张照片,不能……
你还要不要你的猫了,啊?我劝你还是把照片剪了吧,别犹豫了!刘援朝说着把猫弟弟扔给我,又顺手摘下了墙上的镜框,站在那里仔细地端详起来。
我把脸贴在猫弟弟身上,泪水打湿了它洁白的毛。不,我不能让他们打死猫弟弟,自从猫弟弟来到我身边,它一直忠实地陪伴着我,它给了我多少快乐和安慰啊。它是我生活中的小伙伴儿,每当我难过了,只要唤一声咪咪,猫弟弟就会立刻跳到我的肩头,用它那带刺儿的舌头舔去我的泪水,还用它的小爪轻轻挠着我的辫子,每当我学会写一个字,总要先写给猫弟弟看,每当我得到一本有趣的书,总要先读给猫弟弟听,我们之间存在着深厚的友谊,我决不能看着他们打死它……我紧紧抱着猫弟弟,它绝不是一般动物能够与之相比的。
这时刘援朝从镜框里取出照片,连同一把剪刀一起递到了我的面前。我觉得我坐不住了,就要倒下去了,再也爬不起来了……
快,把照片剪开吧!刘援朝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好像对我的沉默不耐烦了,见我不动,他又说,你这么顽固,看来是不值得人同情了。
我必须做出选择。一团火又燃烧起来,我喘不过气,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晃动起来。我就要,就要倒下了。我像隔着雾一样望着刘援朝,望着他们这一伙人。我知道,他们说要打死猫弟弟,就一定会做得出来,可猫弟弟是一条生命,我怎么能看着它被他们打死呢?我抚摩着猫弟弟,它喵呜喵呜地轻声叫着抬起头,惊恐的眼睛不安地望着我。哦,猫弟弟,别怕,别怕,我不会让他们打死你……
好啊,你不剪,把猫打死!
打死它!
在一片怒吼声中,刘援朝的脸涨红了,他一把抓起了猫弟弟,掐着它的脖子。猫弟弟叫不出声,只用那对绝望的眼睛哀求地望着我。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