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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不等人,眼看着麦子一天天蔫下去了,陶庄人个个心急火燎。一连几个晚上,陶庄的男人都挤在爸爸的小土屋里,向他讨主意。他们喷出的浓浓的烟雾,罩着一张张愁眉紧锁的面容,说来说去,陶成大叔决定和爸爸一起去银洼村讲和。
一大早,爸爸和陶成大叔就拎着几瓶瓜干酒,扛着一扇子猪肉到银洼村去了。爱凑热闹的三梆子他们一伙孩子也跟在爸爸和陶成大叔身后闹嚷嚷地去了。
我有些担心,银洼的人正在气头上,爸爸和陶成大叔这一去会不会有危险呢。
当——当——当——,上工的钟声又响起来。妈妈和出工的人们顶着风去锄麦子了。我趴在小窗口,看着人们走向田间,心里又烦闷起来。自从有了木轮椅,五星、小金来他们常常推我到外面去转转,无边无际的麦田,滚动着青绿色的波浪,一片片油菜花金灿灿的,远远地就能听到成群的蜜蜂嗡嗡的声音。各色各样的小野花在田垅、地边、沟渠旁、小路上尽情地绽放着光彩。人们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远近的麦田里忙碌着,有时阵阵说笑从地里传来。当我路过锄草的人们身边,刘锁、杜翰明、素英他们都热情地扬起手跟我打招呼,看着他们被阳光晒红的、流着汗水的脸,看着他们锄过的一垅垅整齐的麦田,我渐渐感到不安,人们都在干活儿,我却在一旁看风景,快乐立刻就被新的烦恼冲走了。我不愿让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他们推我出去了,我宁愿每天呆在家里。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人们呼唤着我的名字,要我为他们做些事情,那该多好啊!
没到中午,一阵热闹的喧笑声从村东由远而近地传来,我听见陶成大叔亮开了嗓门儿不住地叫骂着,上人家银洼村儿,有你们这帮秃小子的啥事儿?成天价就知道跟着瞎哄哄,要不是人家答应放水,看我咋着收拾你们……哼,今儿里非找个人好好调教调教这帮野小子!陶成大叔骂得越凶,人们越是笑得开心,他们就像带来了笑的传染病。
我正奇怪外面为什么这样热闹,陶成大叔已经两只大手各揪着三梆子和五星的耳朵进屋来了,小金来捂着鼻子跟在后面。三梆子歪着脖子,两只手抱着陶成大叔的胳膊,咧着瓢嘴一个劲儿地央告着,哎哟,哎哟,二大爷,松松手,看揪掉了耳朵不!
揪掉耳朵?我还想揪掉你小子的脑袋哩。咋啦,知道疼啦?哼,看你下回还跟人家惹事儿揍架不?陶成大叔两手一松,三梆子和五星赶紧捂着耳朵缩到一边去了。
我看着三梆子狼狈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人们哄笑的原因。只见他那身粗布夹袄里里外外湿了个透,光光的肚皮上又是水,又是泥,豆包子棉鞋上的黄土粘成了两个大泥砣子。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根细细的秤杆儿上吊了两个大秤舵。挤在门外的一些调皮的孩子探头探脑地冲着屋里喊,嗨,三梆子,穿着夹祆就下河凉快去呀?惹得三梆子一阵好骂。
方丹,你看能给这几个浑小子上点儿药不?陶成大叔问。
我这才发现三个淘气包身上都带了伤。三梆子让人家打破了牙,五星额头上鼓了个青包,小金来鼻子里塞着两撮荠荠菜,脸上还抹着横一道竖一道的血痕。
你们这是怎么弄的啊?我问他们,赶忙拉开抽屉找药水。
呸,呸。三梆子扭头吐着发红的口水,嚷声囔气地说,咋弄的?还不是银洼村儿那些王八龟孙儿……
咳,咋又骂人哩?陶成大叔双眉一横,吓得三梆子一缩脖子不吭声了。
方丹,你不知道这帮野小子有多浑,我和你爸刚跟人家银洼村的大人说和了,一回头,这帮野种又打起来了。陶成大叔忿忿地卷着喇叭烟,蹲在我桌边的长凳上嘟哝着。
五星气鼓鼓地说,那能怪俺们不?谁叫他村儿里闸着白汪汪的河水卡巴咱陶庄哩!俺们骂了几句,他村儿的野小子就和俺揍架,还把三梆子扔到河里……
小金来也啊呗啊呗地跟我比画着,他们村儿大人孬,小孩儿也孬,都把俺的鼻子打冒血了。
三梆子又梗起脖子,不肯罢休地说,呸,哪天碰见,俺还得揍他们,看谁能揍过谁!
还说,还说……陶成大叔喝住三梆子,又对我说,方丹,你瞧瞧,咱这乡里的孩子没人管咋行?啊,你瞧瞧,见天打架闯祸的。
陶成大叔看着我给三梆子他们一个个地抹完了药,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又说,方丹,自打你一来陶庄,就让俺给你派个活儿,你爹妈和翰明也给我说叨了多少回,我寻思,你有病就够难为的了,咋能再让你干活儿哩?再说,咱得找个合适的事儿不是?今儿可让这帮野小子给我提了个醒儿……
陶成大叔说着,看了一眼涂了一脸红药水的三梆子和五星,又看看鼻子里堵着药棉的小金来,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方丹,你是个有志气的,咱村的小孩子也都愿偎着你,叫我说啊,干脆,你就去咱陶庄的学屋当先生吧,教这些没事儿瞎颠的小小子念念书,认认字儿,省得他们满世界里跑着闯祸去。
叫我当老师?陶成大叔,你是说让我去当老师吗?
我一连串地问,又高兴,又不敢相信地紧盯着陶成大叔。
陶成大叔或许看见我的脸涨红了,就说,方丹,这事儿你甭作难,大叔也不是让你立马就点头,还得容你想想不是?
我的脸一定是红了,我觉得脸上热烘烘的,心里只在想,我能当老师吗?
陶成大叔摇摇头接着说,咱那学屋的事儿,你兴许也听说了不老少,唉,让人愁啊……他蹙起眉头,两眼紧瞅着喇叭烟,一口接一口地嘬着。
陶成大叔说的学屋,就是陶庄的小学。村里的人提起孩子们上学的事,没有不叹气的。多少年来,这一带没有正规学校,县城里的〃官学〃又读不起。大多数孩子因为家里穷,缺劳力,过早地挑起了劳动的担子。村里也不是没有来过老师,可教不了多久,老师就卷着铺盖走了,因为陶庄的孩子太没纪律,发给他们的书,没几天就变成了满天乱飞的纸飞机,或是在地上摔着玩儿的三角、四角。在这些乡村孩子看来,读书、认字实在是太费劲儿了,他们宁愿去割一筐草,剜一篮子野菜,累了,在湿润润的青草地上打个滚儿,饿了,跑到树下摘几个枣子,撸一把槐花,甜丝丝、香喷喷吃上几口,那有多痛快!有的孩子只在农闲的时候才能去上学,农忙了就得辍学回家去干活。有的男孩子下巴上长出了茸毛,却还在反复地上着一年级。学生们长进不大,老师却换了不老少。谁愿意在这种今天人满、明天屋空的学校教学呢?再说陶庄这几年一年比一年穷,老师们就更没有勇气到这里来了,孩子们读不读书再也没有人操心了。老辈子没念过书,还不是一样种庄稼?这话成了人们自我安慰的宽心丸。就这样,陶庄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孩子瞪着不识字的眼睛长大了,又一拨儿新的孩子像群小野马似的在村子里横冲直撞……
陶庄的孩子应该有个好老师啊。
我说,陶成大叔,我愿意教孩子们念书,就怕教不好……
方丹,先甭说别的,有你这句话就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