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燃着数个火盆,温暖如春。我和六儿进去,小丫环赶紧过来给我们脱下大氅,摘下帽子。里头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一身黑色织锦衣衫,正在喝茶。
六儿拉着我上前行礼,我感觉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半响方说:“你是七儿?”
“是,七儿拜见爹爹。”我深福下去。
“唔。”他淡淡地应了声。
我抬起头看他,但见他浓眉入鬓,眼蕴精光,看来像是个精明强干之人。
他见了我的样子,明显一怔,盯着我的眼看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站在旁边的夫人。
王夫人此时早已红了眼眶,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衣袖说:“老爷,是七儿,上天赐还给我们的七儿。”
王茂元拍了拍夫人的手,微叹口气,再转过来看我时,目中就含了慈爱,上下打量了一下,微微笑道:“不错,好孩子。”
我趁机赶紧甜甜地叫了声“爹”,他含笑答应。
六儿也上前来围着爹娘嬉笑撒娇,一家人说了会儿话。等到天黑下来,除夕宴也摆好了。爹、娘、六儿和我,四个人围坐桌旁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
饭毕,下人撤去酒席,重新端上茶点瓜果,我们一起守岁。六儿缠着爹要他讲京城见闻,自然扯到了“甘露之变”上。
我心里也有一些疑问。事变之始,我在紫宸殿,并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当时只知事败,却不知为何事败。与皇上在一起时,因情势紧急,竟未得时间相询。这次听王茂元说起,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听来。
因王茂元负责应声守备,当时的内幕知道的一清二楚。据他讲,当时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奏报,金吾左仗院内石榴树上夜降甘露,皇上命仇士良等人前去察看。这时金吾左仗院内早已埋伏下金吾卫士,只等众宦官到来。原本仇士良、鱼弘志等大小宦官已经中计,大摇大摆地走来。眼看已经入瓮,大功马上告成。不料,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韩约突然临阵畏缩犹豫,没有立即发出暗号。仇士良等见韩约行动反常,脸冒冷汗,已经起了疑心。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掀起幕布,暴露了里面的伏兵。仇士良等大惊失色,知道上当,仓惶向外逃奔。守门的士兵见仇士良要逃,打算把门锁死,不料被一个宦官喝住,吓得浑身发抖,大门说什么也锁不上。这时的仇士良等人,早已夺门而出。
此后仇士良挟持了皇上,大肆屠杀朝臣。
王茂元叹口气说:“韩约这一临阵退缩,可坏了大事。可怜李训少年得志,位极人臣,最后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原来,那日李训逃出皇城后,单骑逃到终南山,投奔好友宗密和尚。李训原本打算削发假扮和尚,藏身寺院。不料寺中僧人害怕被牵累,极力阻止。李训只好又向凤翔逃去,打算投奔郑注。不料刚刚出山,便被抓获,押送京城。走到长安附近的昆明池时,李训担心受到宦官的严刑折磨,便对押送他的士兵说:“现在到处都有捉拿我的士兵,抓住我的人,会有一大笔赏钱,还会升官。你们不如把我杀了,悄悄拿我的头入城请功,以免被别人发现夺走。”于是,士兵杀死李训,把首级送入长安。
至此,参与这次“甘露之变”的臣子全都被仇士良杀害。
想起不久前,李训还在紫宸殿潇洒不羁地侃侃而谈,还曾吊而郎当地对我说:“你越是对我爱搭不理的,我心里越是喜欢。”如今言犹在耳,人却已阴阳永隔。
不知皇上现在情况如何?当日如若他没当机立断放我出宫,也许我今日也已不在人世了。
想到此,心情一下子低沉下来,低头默默地喝茶。
“七儿,想什么呢?爹问你话呢。”坐我旁边的六儿轻轻推了我一把。
我抬头,见王茂元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状似无意地问道:“七儿,你说你原本是宫中的宫女?”
我低眸,轻声应道:“是的。女儿原来叫小紫,在掖庭宫侍候,只是不知为何,杨妃娘娘老是看女儿不顺眼,处处刁难,女儿于是趁宫中混乱逃了出来。幸得爹娘收留,女儿感激不尽。”
“好孩子,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话,以后我们就是你的亲爹娘。”王夫人拉着我的手,慈爱地说。
我乖巧地点点头。转头向王茂元看去,只见他目光深沉,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那杨妃定是见你长得如此美貌,怕你夺去皇上的心,所以才刁难你。”六儿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说起皇上,听说他这几年一直很宠爱紫宸殿一个女官。前些日子,这个女官不知怎么香消玉殒了,皇上悲痛万分,身染沉疾,已有大半月未早朝了。”王茂元低声说,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听到皇上生病,我心一颤,眼中刹时有些氤氲。忙低头装作喝茶,避过他打量的目光。
“没想到皇上这么重情。”六儿显然很好奇皇家八卦新闻。
“女儿在宫里时也听说过,皇上确实是个难得的重情重义的帝王。不过也听宫里一些老人说,如此多情,恐非人君之道啊。”我努力平息翻搅的内心,平静地说。
王茂元看了我一会儿,终究点了点头。
远远的,听到更鼓敲过了五更,这个岁算是守完了。王茂元站起身,与夫人一起去了内堂,我和六儿也赶紧各自回屋补觉去了。
这一整夜,消耗了我太多的精力,我疲惫不堪,却偏偏了无睡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想不知王茂元可相信了我的话,一会儿又想,不知皇上的病情如何?除旧迎新之际,是谁陪在他身边?一会儿又想起商隐,不知他现在哪里?是否知道我已出宫的消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迷迷糊糊地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洛阳的春天来得比长安要早。到三月初,已是杨柳浓绿,四处芳菲了。
王府背靠一片绿草茵茵的坡地,并无人烟,四周是高大的树木环卫,中间有一大片荷塘。此时嫩嫩的荷叶刚刚迎风而举。青草的味道、荷叶的味道、春水的味道,再加上各种花儿的香气,使得初春的空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甜。
我和六儿早早地换上了春衫,相携来这里踏青。
坐在荷塘边,柳树下,我伸手摘下头上戴面纱的遮阳帽,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
因额上那道粉色的疤痕,每次出门,娘和六儿都要我戴上帽子。我自己也不愿意抛头露面,每次都乖乖地听话。
我让六儿摆了个优美的姿势,支起画架,为她画起画像来。
六儿穿了一件翠绿的府绸襦裙,外披五彩披帛,只在头顶斜斜梳了一个飞云髻,大部分青丝都披散下来,闪亮得像上好的丝绸。
青丝玉面,粉腮红唇,精灵的大眼盈盈如水。我一边含笑,一边挥笔细细描画她的美丽。
“好一个人比花娇的佳人!”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六儿一下跳起来,欢笑着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韩大哥!”
我暗笑,原来是六儿的意中人来了。弯腰拾起帽子戴在头上,轻轻理了理面纱,方盈盈转身。
六儿拉着一位年轻公子的手娇笑起来,我却来不及看一眼他的长相,我的全部视线都被他身边的那人吸住了。
一身月白春衫的李商隐,静静地站在那里,越加消瘦的脸上,一双星目有些怔忡迷蒙地凝望着我。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衬得那双剑眉越发浓黑如墨,给他清俊的面容添了几许英气。
商隐,一直在梦中出现的人,突然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我却不知该如何反应,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口,只觉得胸口像被猛然击中一般,全身麻木,只有眼中又酸又热,还来不及掩饰,一行清泪就悄悄地滑落下来。
商隐一震,死死盯着我脸上下滑的泪,直到它没入胸口。他才抬起眼来,灼然的目光像似要透过面纱,看清我的真面目。
我们分别也有一年多了,期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我的心境早不是当初那样的明快轻松了。再次面对他,我竟承接不住如此炙热的目光。我慌乱地想要后退,他觉察出来,抢上一步,就要揭开我的面纱。
“不得无礼!”六儿一下闪进我们之间,杏眼圆瞪,怒视着商隐,喝道:“你是谁?敢对王府七小姐放肆!”
商隐怔了一下,半晌方转向六儿,一字一字地问:“你说她是——王府七小姐?”
“骗你干什么?”六儿一挑眉,神色有些戒备。
“七小姐?”商隐目光转向我,口中轻喃着,像是突然掉入梦境中,声音有种说不出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