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商隐心中想到的却是我,害怕我因跟在皇上身边而遭到什么不测。可是当时禁军已经开始全城戒严,大肆搜捕李训党人,大小官员人人自危,唯恐避之及,哪里还有人敢靠前去打听?
商隐心急如焚,坐卧不宁。好容易等到事情稍稍过去,仇士良派人来传话,请彭国公早日复朝。他赶紧托八郎前去打听我的消息。
八郎随父亲上朝时,虽说见到了皇上,但皇上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由内侍勉强搀扶上殿,倚靠在金銮椅上,呆呆地盯着手中的一根白玉簪,整个早朝期间未发一言。以后连续十余日,竟索性称病不朝了。
八郎私下买通了一名皇上寝宫的内侍,才得知原来因皇上宠爱的紫宸殿女官锦瑟突然身亡,皇上悲痛过甚,以致精神恍惚,对外界之事充耳不闻,好似沉到了虚无的世界中去。
商隐听闻我身亡的消息,说什么也不相信,央请回乡探亲刚回京城的道明进宫寻我。当时我早已随王夫人来到洛阳了,道明当然遍寻不着,加上又听到了皇上自言自语:“早知出宫也逃不了一死,当日还不如留下陪伴在我身边,多得一日是一日呢。”
商隐听了道明含泪的转述,想到皇上如此伤痛,那我必是遭到了不测,一急之下,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醒来之后,但觉万念倶灰,加上先前写的几首诗,被仇士良盯上,于是索性辞别恩师,回到家乡洛阳。
韩瞻与他本为多年赶考时认识的朋友,生性豪放豁达,此番两人结伴一起回洛阳。韩瞻见他整日意志消沉、郁郁不乐,所以强拉他来这里透透气,没想到就遇上了我。
“可见天意怜我,不欲我从此伤心。”商隐叹息,眉眼抹上浓浓的喜悦。
我依偎进他怀里,非常庆幸经历过这种种的波折后,老天都要我们在一起,以后的路该会一帆风顺了吧?
两人默默地相拥,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可惜,好景不长,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啊”的大叫,我和商隐赶紧跳起来,商隐展臂将我护进怀中,方才转身看去,只见六儿瞪大眼、张大嘴,呆呆地看着我们。在她身后,一身春兰衣衫的韩瞻也是一脸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我不禁红了脸,欲从商隐怀中挣脱。他轻轻放开我,弯腰将我的帽子戴在头上,帮我理顺了面纱,遮住鼻子以上半张脸,方附在我耳边悄悄说:“以后再不许让别的男人见到你的样子!”
我讶然看他,见他眼中星光闪烁,无限的宠溺,却又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小气,不禁莞尔。
“喂,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到底当不当我这个姐姐存在啊?”六儿嘟着嘴抗议。
商隐抱拳翩翩一揖,说不出的风流潇洒,“六儿姐姐在上,商隐这里有礼了。”
“咦,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姐姐了?”六儿坏笑道。
商隐不慌不忙答道:“既是七儿的姐姐,自然就是我的姐姐了。”说完不忘展颜一笑。
美男计!我朝他翻个白眼。他笑容不改,却伸手悄悄从背后掐了我一下,示意我别捣乱。
六儿被他那阳春般的笑颜弄得脸发红,索性不理他,转而朝我道:“好啊,你个七儿,这半天不到就勾了一只白蝴蝶来,看来我要赶紧去告诉娘一声。”
我急忙拉住她,商隐则打躬作揖道:“人人都道‘蝶恋花’,好姐姐先宽容一下,等选个好日子,商隐一定登门拜见令尊令堂。”
六儿头一扬,嘴一翘,道:“宽容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们最好把‘蝶恋花’的故事老实招来。”
“姐姐要听,我们自然不敢相瞒。”商隐含笑看我一眼,“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日后当细细说与姐姐听。现下商隐这里有首诗,先请姐姐与韩大哥指教。”
说罢执起我手,朗声吟道:“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仗俨云旗。天泉水暖龙吟细,露畹春多凤舞迟。榆荚散来星斗转,桂华寻去月轮移。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
商隐这首即兴吟诵的诗,从我们在玉阳山上初相识时说起,说到这些年来斗转星移的变故,尽管两人相守每每总是还差一步,犹如“凤舞迟“,然而他仍像榆荚桂华一样,去追逐着星辉月轮,即便人间沧海桑田不断变迁,也是此志不渝,誓死不悔。吟到后来,声音渐低渐沉,“莫遣佳期更后期”一句,更像是贴在我耳边低吟似的,撩得我心“怦怦”直跳。
我抬眼望他,但见他星目中闪着灼灼的光,经历过的千辛万苦翻转成一片誓在必得的执著。
我朝他微微一笑,既然逃过死劫,再也没什么能够阻挡我们在一起了。
第七十三章 拜见
他看懂了我的承诺,灿然一笑,就欲将我拥入怀中。我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两个大灯泡,忙挣开他看去,但见六儿脸颊红通通的,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着毫不掩饰的崇拜的光芒。韩瞻也是了然地会心一笑。
“哇,好一个‘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李公子难道迫不及待要娶我们七儿了么?”六儿揶揄地笑言。
“我与……七儿,情缘前生早已注定,此事还望六儿姐姐与韩大哥多多美言。”商隐诚挚施礼。
“这个自然!”六儿爽快地答道。没想到,商隐仅以一首诗,就成功地收服了六儿,实在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啊。
我斜睨他一眼,低声说:“行啊,讨女孩子欢心的本事见长啊。”
他低头一笑,凑近我说:“我的瑟儿吃醋了?”
谁吃醋了?我瞪他一眼,转头不理他。他低声叹道:“唉,总是我为你把醋当水喝,今天就不兴你为我小小地喝一口?”
听出他话出酸溜溜地滋味,我禁不住破颜一笑。
六儿一直直勾勾地看着我们,见我笑开,不由叹道:“就凭李公子能让我们七儿开颜一笑,我六儿说什么也得玉成此事。要知道七儿来我家这些日子,心上总像是压着巨峰似的忧愁,从未打心眼里这般高兴。就是爹娘知道了,也只会欢喜。”
商隐闻言深深看了我一眼,转头郑重地对六儿道:“姐姐放心,商隐穷此一生,定让七儿日日如今日般开心。”
我眼中涌上一股酸意,赶紧低下头去,眨落眼中的泪滴。他应知我的忧愁并不只为他,却毫不犹豫地都揽了过去,不管我心中曾为谁忧郁过,从此都只会因他而欢喜。这世上最知我心的人,一直是他啊。
商隐握住我的手,掌中的温暖直传到我心底。我抬起头来,与他相视而笑。
商隐自此随韩瞻成了洛阳崇让坊王府中的常客。义父王茂元尚在长安任职,崇让宅中只得娘一个长辈。商隐以韩瞻朋友身份,拜见过她。娘对这个人品俊秀、文采风流的年轻公子印象颇佳,又从六儿那儿得知他与我颇有缘份,竟打从心眼里喜欢起来,待他与韩瞻无异,只说等过一阵子义父回来,自与他说明此事,给我们定下喜事。
商隐闻知喜不自胜,日日与韩瞻过崇让宅叙玩。有时也带我和六儿到洛阳各处风景名胜之地游玩半日。这个春光烂漫的季节,竟成了我多年来都未度过的轻松愉悦的日子。
一日,商隐一人前来,说是要带我去个地方。我跟他乘马车出了崇让坊,渐渐往洛阳东郊行来。行过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一小片村落出现在眼前。这里不同于城里的民宅,竟是一派田园风光了。
商隐扶着我下了马车,指着最外面的几间茅草屋,说:“瑟儿,那里就是我家。我娘跟弟弟羲叟都在家里等着你了。”
我早知商隐家境不好,他又未得功名,这些年幸亏令狐楚多方照应,方能接济家里,只是没想到他们一家只是蛰居在如此简陋的草屋之内渡日。
心下不由一酸。商隐已是感知到了我的情绪,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抬头朝他展颜一笑,嗔道:“你怎么不早说是来拜见伯母?你看我两手空空,连礼物都未及准备,实在失礼。”
他微微一笑,道:“备什么礼?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我不依。转眼见田野中盛开着粉的黄的野菊花,心念一动,让商隐等我一下,自己跑下田梗,一朵一朵地采摘起来。商隐要来帮忙,被我笑着喝住。只自己动手,用心采取最鲜艳明媚的花儿来,满满地采了一大捧,抽出衣襟上别着的浅绿绢帕,细细地扎成一束。
等到都弄好了,方对商隐笑道:“好了,借花献佛,我们走吧。”
商隐眼中一线光芒闪过,宠溺地擦干净我的双手,紧紧牵着我道:“走吧。”
还未到柴门外,一个长得颇为清秀的少年就迎了出来,口中嚷道:“哥,怎么才来?娘都问起好几遍了。”
见我站在商隐旁边,少年不好意思地住了口,脸色微微涨红。
商隐笑道:“羲叟,来见过王小姐。”
羲叟赶紧过来行礼,我忙还礼。商隐见我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只在一旁笑。
我暗暗瞪他一眼,对羲叟说:“羲叟不要多礼,还是叫我七儿吧。不然叫姐姐也行啊。”
羲叟圆溜溜的大眼睛仔细看了我一眼,见我面带俏皮的微笑,少年心性,本就不惯拘礼,于是欢欢喜喜地叫了声“七儿姐姐”。
说话间,院内传来一个慈爱的妇人的声音:“商隐啊,是王小姐来了么?”
商隐忙答应着,将我领进门去。
只见一位素衣青裙的中年妇人靠门而立,清瘦的面庞上带着温暖的笑容,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边染上了霜色,一双乌黑清灵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商隐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娘眼睛不太好使。”
我望着面前的妇人,年轻时,她肯定是个美丽的女子,只是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过早地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只是这痕迹并不损及她的美丽,反而渗透出一种大家闺秀似的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