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荷塘边与他话别。斟一杯去年冬天亲酿的梅花酒,与他各饮半杯。商隐将我紧揽于怀中,吻着我的发丝,低声道:“瑟儿,等我,我必不负你。”
我想起他这些年应考屡屡受挫的经历,想宽慰他几句,遂说:“隐,我只想要你知道,能不能金榜题名,我并不在意。我的要求,其实你早已经达到。”
他低笑一声,“你也太小看我了。这些年我之所以屡试屡落第,也不能全怪别人,我其实并不愿意进入官场。你知道,我渴望的是那种身心自由的闲居生活,并不愿为官场纠葛耗费心力。如今可不同了,为了你和我们的未来,我也不能再任性了啊。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定骑白马来接我的娘子!”
我忽然想落泪。郎骑白马来,侬依绿窗扉。究竟还要走过多少个思念的日日夜夜,才能与心爱的人儿共骑绝尘?
深吸口气,强压下心中涌上的酸楚,强笑道:“那你要捧着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而来,否则,我可不嫁你!”
商隐哈哈大笑,道:“菡萏泥连萼,玫瑰刺绕枝。可是九百九十九朵?那我可要用马驮着。”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表天长地久,我想跟你在一起,天长地久。”我坚定地说。
他眼神氤氲起来,道:“原来玫瑰还有这层含义。好,我答应你,一定带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来娶你!”
我含泪点头。商隐最后再吻我一次,转身跳上马,深深看我一眼,掉转马头,依依而去。
我伫立在冷风中,直到那个消瘦的身影隐入浓雾中,哒哒的马蹄声也渐远渐消,仍然不想离去,好似浓雾都涌进了我心中,隐隐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我们之间经过的离别太多了,不如意的事也太多了,每走一步,都充满了不可知的变数。
挥手自兹去,啸啸斑马鸣。
我忽然害怕,隐这一去,与我之间又成长久的别离。
他刚转身,我心中就开始了思念。也不知过去这些年,他是如何度过等待我的日日夜夜的?突然后悔起来,早知等待是如此煎熬人心,倒不如说服娘与他一起去长安呢。至少两个人相伴在一起,好过两处相思无处寄。
第七十五章 及第
二月底,义父王茂元从长安捎信来,说是京中的形势已经稳定下来,让娘带着六儿和我回长安团聚。
娘和六儿都十分高兴,忙忙地催着收拾行李。而长安于我却是一块伤心地,那风雪漫天下的人间修罗场,成了我一生无法忘却的噩梦。
洛阳毕竟远离京城,只要紧紧锁住记忆之门,有些人和事就可以不必去想起。回到长安,我却无法保证自己不去想那个被隔绝在宫墙之内的人,无法不去关注他的处境。这无疑与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心境不相符。
然而,我知道,长安,是始终无法回避的地方。商隐在那里,我又如何与之脱得了干系?
也罢,一味的逃避终究不是良策,该面对时就要勇敢去面对。
调整好心态,于是帮着娘和六儿一起收拾随身带的物品。当日从长安匆匆避到洛阳,所带之物并不多,但这些日子住下来,又添置了不少,零七碎八的收拾起来,也是整整三日方收拾妥当。
将崇让宅仍旧托与小玉的爹爹钱叔照看,娘带着我和六儿,并小玉等一干丫环仆人乘坐马车回到长安。
洛阳已是春雨霏霏,长安却仍是风沙漫天。八匹白马拉着的豪华马车,辘辘地驶过长安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景物依旧,我却觉得陌生如斯,恍如隔世。
长安主宅位于招国坊,临近曲江,占地广大,豪华雅致。与崇让宅的精巧幽深不同,这里的布局格式尽显磅礴大气,院落错落有致,林木耸立入云,一亭一阁,一树一石,无不显示出主人的胸中丘壑。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洛阳崇让宅,那里有家的气息,不像这里,平添几许肃穆。
我们的车队刚拐进街口,商隐和韩瞻已在门前迎候了。反倒是义父因公事外出,不在家中。
手忙脚乱地安置好,等到回到给我住的房间,才有机会和商隐说说话。尚未开口,即被他拥入怀中,薄唇紧随而来,瞬间就夺去了我的呼吸。我在他怀中软若春泥,任他结结实实地亲了个够。商隐在气息大乱前将我放开。
抬眼望去,见他面如冠玉,神采飞扬,不由得一路行来时的愁肠都豁然开朗。
“看你如此欢喜,想必是今年春闱定能高中喽?”我笑他。
“我想娘子都快疯了,如不中岂不是要我的命?”商隐捉住我的手,逐一吻过每根手指,口中喃喃道。
我指上酥麻,赶紧抽回手来,推着他道:“好好坐着,我们说会儿话。”
商隐微扬唇角,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先放过你。等洞房花烛夜再讨回不迟。”
我嗔他一眼,他呵呵一笑,将我重新揽入怀中,道:“今年皇上出的试赋题目是《琴瑟合奏赋》,试诗题目是《霓裳羽衣曲》。”说完,自己先皱了皱眉。
我听他提到皇上,心中“咯噔”一下,却怕他看出,只作平常地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商隐想了一下,微微摇头:“倒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他以前从不出如此绮丽清艳的诗赋题目。最近大家都在传,仇士良从民间寻来五位绝色佳人,日夜陪伴在皇上身边,歌舞宴乐,通宵达旦。听八郎说,皇上最近上朝经常迟到,有时就是来了,也一言不发,似醒非醒,不少朝臣私下议论,皇上因宠爱美人……”商隐突然住了口,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呵呵,说这些干什么。”
我心中酸涩,皇上终究是我和他之间不能轻易碰触的一根刺,但此时转开话题,落入他耳中,未免又添心乱,于是打趣道:“咦,绮丽清艳的诗赋不是我家相公最拿手的么?看来此次想不高中都不行啊。”
商隐星眸微闪了一下,笑着亲了亲我的脸颊,又叹道:“你以为拿手就行了啊?这里头文章可多了。不过此次主持春闱的高锴大人,与恩师和八郎交情都不错。唉——”
商隐心中其实一直瞧不上为了中第而攀亲主考官之人,以前他或可任性不去理会,此番为了娶我,说不得也要投身此流,想来心中也是抑郁。
于是宽慰他:“有得必有失嘛。为了我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博古通今艳绝天下的美女,就是摧眉折腰事权贵也划算啊。”
商隐“扑哧”一笑,看着我摇头:“人前也算一个端庄娴雅的名门淑女,怎么在我这里就成一泼皮无赖了?”
我一把推开他,端坐好身子,优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原来李公子喜欢名门淑女啊。”
商隐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一把抱住我道:“还是做你的泼皮无赖吧,小生现在眼光已经放低了,看不得这种装腔作势的淑女。”
一时两人笑闹成一团,眉眼盈盈处都极有默契地绕开那根刺。
三月三日,新科进士放榜之日。
六儿早就吵着要去看金榜。一大早,韩瞻和商隐就来到招国坊接我们。一行四人出了门,随着街上看榜的人流,往皇宫秘书省而来。一路上,除了匆匆赶路的士子,更皇亲贵戚宗子和公主郡主们,坐着有金凤凰装饰的豪华马车前来挑选乘龙快婿,也有一些高官显僚带着自家公子和小姐,骑着快马,边说边笑,赶来看榜。
我和六儿俱是一身男装,随在商隐和韩瞻身旁,热热闹闹地往秘书省东堂而来。
此时旭日冉冉,朝霞满飞,春风吹莺儿唱,垂柳轻轻飘拂着嫩枝条,真是一派大好春光。
我们一行来到东堂,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围在金榜前。六儿和韩瞻兴匆匆地挤上前去。商隐则转过身来,将我头上戴的锦帽又往下压了压,低声道:“小心藏好了,我可不想你被人招去作东床快婿。”
我呵呵轻笑,转首见有少女已经注意到我们,柔媚的眼波频频扫过,不禁冲着她们展颜一笑,惹得少女们羞红了脸腮。
商隐无奈地摇头,拉着我挤到金榜前。刚到近前,就见六儿拉着韩瞻的手又蹦又跳,嘴里高呼:“中了!中了!”
我忙往高高悬挂的金榜上看去,一甲前三名匆匆掠过,不见商隐的名字,心里也知道,必不会在前三名,前三名都是皇上御笔亲点,那人必不会选他。
一行一行看下去,不久就见到了商隐的名字。我转头看向商隐,只见他浅笑着注视着我,眉眼深处荡着喜悦的微波。
“瑟儿,我终于得偿所愿了。”
“是啊,路漫漫其修远,终得金榜题美名。”我真心为他高兴。
他靠近我,低声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微热的呼吸喷在我耳际,对上他灼灼的眼神,我顿时脸红心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