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琴声依旧断续飘零。眼泪忽然簌簌落下,滴进汤碗中,小小的一点涟漪。
正月初四,先帝文宗驾崩。仇士良率神策军冲进十六王宅,迎颍王进宫,以皇太弟的身份登帝位,改元会昌。文宗没有看错他这个弟弟,他甫一继位,立即进行了改革,将李德裕迎回朝廷,任吏部尚书,而把牛党中的杨嗣复等人贬出了朝堂,从此李党中人统揽朝政,连义父都应诏入朝,任御史中丞。
义父和娘都搬回长安来住。因此一得空,娘和六儿就来南园看我。这些事也都是六儿听韩瞻说的,为怕我总是想起失去孩子的痛苦,她们每次来都想方设法找出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朝堂上的人事变迁也就被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自从正月小产,女儿夭折后,我的身体着实糟糕了好一阵子,几次都命悬一线,但心中终究有所牵挂,所以竟然给撑过来了。不过也是卧床了大半年,最近方能起身稍稍活动一下。
商隐早已辞去弘农县尉一职,把我们的家当全都搬回了长安。每日只是陪我蜗居在南园这方小小的天地。我身体不好,心情倦怠,懒得开口说话,发呆的时候倒比说话的时候多得多。商隐开始还时时伴在我身边,努力逗我开心,我的心却如一口枯井,没有一点回应他的心情。有时烦了,会冲他冷冷地来一句:“我没有心思说笑。”
他脸上浮起的笑就会如闪电一般消失,黑黢黢的眼眸越发深幽难辨。几次下来,他的话也渐渐少了,每每进来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相对无语。
他单薄的身子越发的消瘦起来,脸色也更加苍白。每天夜里,我睡下后,他才从书房回来,也不点灯,摸黑爬上床,从身后轻轻地抱住我,下巴埋进我颈间,瘦得竟有些硌人。黑暗中,我的泪悄无声息的滑下。我拼命咬住唇,克制住想要转身扑入他怀中的欲望,僵硬着身子挪出他的怀抱。我,必须夜夜独自面对黑暗和寒冷,才能让自己不懦弱地逃开发生过的悲剧。
失去孩子,成了我们心头难以痊愈的伤口。而作为母亲,我等于亲手害死了她,我还有什么资格再得到幸福?
日子在沉默的哀伤中悄然滑过,会昌二年的春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窗外灿烂的阳光和清脆的鸟鸣固执地冲进了我沉郁的心,犹如扯开厚重的帷幕,让我寒冷的心底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我起身走到屋外,悄悄舒展了一下身子,瞬间感受到蓬勃的春光。身边的小玉禁不住笑逐颜开。我见了她欢喜的样子,也不禁微笑。
沿着开满丁香花的回廊缓缓走过,等到回过神来,却发觉不知怎么走到了商隐的书房外。雕花的木窗敞开着,春风拂动着临窗桌上的纸笺,墨香微微飘来。
在我失神的空儿,小玉偷笑着将我推进了书房内,悄悄关上了门。
我有些局促,慌乱地抬头四顾,屋内却不见商隐的影子。说不出是放松还是失落,我怔了一会儿,才走到书案前。
桌边摆着几本书,还有一摞厚厚的诗稿。我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是一首题为《落花》的小诗:“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柔肠寸断的哀伤和望眼欲穿的寂寞,透过薄薄的纸张,向我漫来。难道,他竟一直在期盼着我的回眸?难道,到如今,他还在希翼着往昔的柔情?
心中的坚冰仿佛被春阳照耀着的冰山,缓缓地融出了潺潺的春水。
房门悄然打开,一身白衣的商隐怔在门边。他不敢置信似地看着我,幽黑的眸中慢慢透上晶莹的光彩,仿佛一刹时吸去了太阳所有的光辉。
只不过是在书房看到我而已,只不过是这么久来,第一次在大白天见到我而已。何至于竟欣喜若狂?
那一刻,突然发现,我对自己的残忍,其实每一刀都刺在了他的身上。
我压下心中泛滥的酸楚,向他微微扬了扬嘴角。
他一瞬间呆住,随即快步向我走来,小心翼翼地伸手触到了我的衣袖,下一瞬用力将我抱进了怀中。柔软的唇带着熟悉的匆促的呼吸,从耳际一路印来,一会儿就吞噬了我的嘴唇。
仿佛失而复得般,带着虔诚的疯狂,在我将要窒息时终于放开我的唇,转而向下,一路攻城掠地。我被抵在书案上,拼命向后弯腰,也抵挡不了他火热的进攻。两具躯体远比他们的主人想的那样,更渴望彼此的抚慰。
商隐终于扯开我的衣襟,一口含住了我胸前的蓓蕾,我抑制不住低吟出声,双手胡乱往桌上抓去,突然“哗啦”一声,桌边的书和诗稿被我扫到了地上,片片薄纸随风飞舞。
我和商隐一下子停下来,看看满室飞舞的纸张,再看看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彼此,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商隐红着脸替我掩好衣服,朝我同样火烧般的脸颊上狠狠咬了一口,声音暗哑地威胁:“不许笑。再笑,我现在就把你扛回房里去。”
我将头埋进他胸前,半天终于低声说:“对不起。”
他身子蓦地僵硬。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不,是我对不起你。当时你昏迷两日不醒,大夫说再不清醒有生命危险,我……我向佛祖发誓……愿用一切换你平安,没想到佛祖竟然带走了我们的女儿……你那么伤心……我宁愿他带走的是我……”
温热的液体滴到了我的鬓边,我的泪汹涌而出。商隐,你这个大傻瓜,这根本不是你的错,都是我不好。
两个人相拥着,在明媚的春光中号啕大哭。不知道谁说过,一个人的眼泪,是在心上刻下伤口,而两个人的眼泪,却可以治愈伤痕。
这话也许是有道理的。尽情地哭过后,我和商隐心底的哀痛终于得到了抒解,温暖的阳光开始能够照耀进来。
不久,商隐经不住六姐夫韩瞻的一再鼓动,去参加了吏部选拔官员的考试,以书判拔萃,重新入了秘书省任正字。
仍是青袍九品小官,每日都要早起去上早朝。重入秘书省,并未给商隐带来更多的机会。朝中党派森严,泾渭分明,一方掌权,即拼命打压另一方,而失势的一方,只有抱成一团,以图东山再起。
商隐原本超脱于党派之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对牛李两党各有赞成,各有批判,两派中人皆有交游。但在如此险恶的政治环境中,谁也不会任用一个像他这样背景复杂的人。
六姐有时来了,会为商隐抱不平。她非常喜欢读商隐写的诗,常说天下都在传诵商隐的诗篇,不少学子士人还以能收藏他的诗稿为荣,为什么朝廷就看不到商隐的才华呢?
六姐说这些话的时候,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六姐夫韩瞻。韩瞻被她瞪得尴尬,避开目光小声辩解道:“别看我,我位低言轻,说不上话的。”
六姐叹口气,拉着我道:“要不我们再回去求求父亲吧。”
我看商隐一眼。他一身白色家常袍服,微侧着头转动手中的青瓷茶杯,白皙的脸上一片静然,仿佛没听到六姐和韩瞻的对话。
但是却立刻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一如十年前的清澈眼波微一流转,向我送来一个七分温暖三分顽皮的微笑。
我亦回他一笑,心里明白,他并不想为升官的事去求义父。他的心中始终都有着一份绝然的清傲。
“真受不了你们两人,整天守着,还如此眉目传情!”六姐看看我,又看看商隐,揶揄道。
商隐静然的神色终于崩不住,泛起淡淡的红,有些狼狈地看了六姐一眼,求饶道:“六姐饶了我们吧。不然,小弟写首诗,送与六姐六姐夫,如何?”
“那好。不过,题目要由我来出。”六姐来了兴致,凝神静听了一下,指着庭中树上不断鸣叫的蝉儿,道:“就以《蝉》为题,七步成诗哦。”
商隐微微一笑,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洒然笑道:“何需七步?小弟这时便有一首,请六姐六姐夫指教。”
他站起,负手站于廊下,轻声吟咏:“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